好像是一瓢水倒進了油鍋里,短暫地僵滯之后,整個廳堂都炸開了鍋!
英國公太夫人把自己所有的遺產都留給了一個跟她沒有任何血緣關系的人!
甚至于她們總共都沒有見過幾次!
這未免也……
堂中賓客們饒是見多識廣,此時此刻,也不禁有些咋舌。
客人們無論作何觀想,頂多也就是私底下議論幾句,明面上總沒什么好講的,但是英國公府這邊……
眾人心下幾經忖度,不可避免地要將目光投注到英國公夫婦臉上。
英國公太夫人今年八十有八。
她以王府縣主的身份嫁進英國公府,初為世孫夫人,再為世子夫人,之后做了英國公夫人,最后熬成了英國公太夫人……
前前后后七十余年的積攢,任何人都可以想象,那會是多么龐大的一筆財富!
如今,她居然把這一切都留給了一個不算十分熟悉的小娘子……
那紫衣客自袖中取出一份文書,遞送到英國公面前去:“這是太夫人留下的親筆文書,英國公先行查看,此后若有任何疑慮,都可以往中朝去校驗。”
事關重大,英國公自然不能疏忽,向來客稱謝一聲,接到手里,凝神細看。
英國公夫人神色緊迫地瞧著丈夫。
良久之后,英國公神色微有恍惚,輕聲說:“的確是母親的筆跡無疑。”
四下里響起了一陣座椅挪動的聲響,夾雜著難以遏制驚訝的低語聲。
那位紫衣客的語氣很和藹:“既然如此,就請樊小娘子隨我往后園去接收一干事項吧,太夫人早有安排,留了人手在那兒,英國公夫婦若有疑慮,也可同往。”
英國公同英國公夫人對視一眼,倉促之間,那眼神里實在閃過了千言萬語。
最后,英國公到底維持了老牌勛貴的體面和風度:“這是母親的意愿,我們這些做后輩的怎么能違逆?就照母親的意思來辦吧。”
他向九九做了個“請”的姿勢:“母親過身,我身為嗣子,理應替她操持身后事,讓內子在此照應賓客,我與樊小娘子一同過去,最后盡一盡人子的本分吧。”
那紫衣客點點頭:“英國公實在豁達。”
英國公笑了一下。
老實說,那笑容有點苦澀。
只是對于世間的蕓蕓眾生來說,能如他這般,也已經是難得了。
英國公夫人今天接連挨了兩發天雷,先是婆婆跟莊尚書的對撕,緊接著是喜宴變成了喪事……
英國公太夫人今年八十有八,英國公夫人這個兒媳婦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她自詡也不算是沒見過世面,但這一時半會兒的,還真是有點抓瞎!
這怎么辦啊?
繼續吃席?
還是現場改辦喪事?
妯娌們沒人吭聲,小輩們更不敢冒尖兒,英國公夫人一把揪住丈夫,壓著急躁,低聲問他:“這邊怎么辦啊?!”
英國公木然地道:“你問我,我問誰?”
九九聽見了,倒是很認真地給出了她認可的解決方式:“先吃飯呀,本來也是嘛——今天的的確確是太夫人過壽的日子呀!”
九九跟英國公夫人示意一下滿堂的賓客,說:“人家都隨完禮了,先把今天該辦的事辦完再說,至于喪事,明天再正式開始操持也來得及,太夫人才不在乎這些呢!”
英國公夫人皺著臉,一副想哭又哭不出來的感覺,遲疑著瞧著九九。
九九很肯定地說:“就這么辦吧!”
英國公夫人扭頭去瞧丈夫。
英國公這會兒也正頭疼,品了品,又覺得九九說得也不無道理,當下嘆一口氣,說:“就這么辦吧!”
于是英國公夫人在前堂招待客人,九九則協同英國公與那位紫衣客一起往后園去。
走出去幾步,她忽然想起來一點不對,視線在堂中眾人臉上掃了一圈兒,尋到了想找的人。
“鶴公子!”
九九叫梁鶴庭:“煩請你替我照顧好我的小貓!”
梁鶴庭含笑朝她點頭:“放心。”
九九這才放心地走了。
……
英國公府很大,英國公又上了年紀,所以他們行進的速度并不算快。
九九悄悄問英國公:“那位穿紫衣的太太是什么人?”
她之前見到的裴熙春,也是作此打扮。
英國公疲憊地喘息著,壓低聲音,告訴她:“那是一位中朝學士,因為他們常年著紫衣的緣故,所以又喚作紫衣學士,還因為他們的公廨在連接皇城進入宮城的北門望樓之上,所以他們也被稱為北門學士。北門學士們的領袖,就被稱為‘北尊’。”
九九聽得似懂非懂,又問:“那他們到底是干什么的,為什么太夫人的遺囑,會由他們來宣布呢?”
英國公那張風干橘子皮似的老臉也糾結著皺了起來:“這可怎么說呢……”
九九說:“你長話短說呀!”
英國公嘆了口氣,慢慢地告訴她:“紫衣學士們地位尊崇,爵視親王,平時基本上不怎么涉足政務,他們只關注那些古怪詭譎之事,一般人沒什么機會跟他們打交道的。”
頓了頓,又說:“擁有三品及以上的尊位的人,也可以通過中朝設置遺囑,亦或者是某種委托——太夫人大概就是這么做的吧。”
九九了然道:“噢噢噢!”
九九沒再說話,英國公倒是有點想跟她說話。
英國公實在是很好奇:“你是什么時候認識太夫人的?”
九九老老實實地說:“三天之前。”
英國公:“……”
英國公瞠目結舌:“那,你們之前有過什么淵源?”
九九很奇怪地看著他,說:“三天之前才第一次見面的兩個人,能有什么淵源?”
英國公:“……”
英國公也不說話了。
如此又走了會兒,再途經一處波形水廊的時候,他氣喘吁吁地說:“你知道太夫人有多少私房嗎?我真是想想就心疼!”
九九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英國公繼續說:“保底估計也有個一百萬兩,更不必說那些無法估計價格的珍寶奇貨了!”
九九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英國公還說:“等這筆錢到手,你可就是整個東都最有錢的小娘子啦!”
九九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英國公忍不住了,停下來暫且歇息一會兒,又奇怪道:“怎么,你啞巴了?”
九九用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他,說:“我跟太夫人認識只有三天,滿打滿算,也沒說足一百句話呢!”
英國公聽得不明所以:“這是什么意思?”
九九抬手指了指他,再指了指這偌大的英國公府:“你跟太夫人認識多少年了,說過多少句話,只怕你自己都數不清了吧?”
“英國公府里有那么多人,有人管太夫人叫母親,還有人管她叫祖母和曾祖母,這些人里邊,每一個跟她說過的話都比我跟她說過的多,為什么最后太夫人會把遺產全部留給我呢?”
九九覺得很奇怪。
九九反問英國公:“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嗎?”
英國公默然不語。
過了會兒,他繼續開始向前行進。
英國公叫九九:“走吧。”
九九應了一聲,一邊走,一邊問他:“我聽莊尚書說,英國公府還跟莊家結親了?”
英國公又是一陣默然。
良久之后,他嘆了口氣:“莊家是先帝的外家,莊太夫人的胞姐又是先帝的貴妃,在內廷里位同皇后,莊太夫人的嗣子官運亨通……過去的事情畢竟過去了,莊家也已經付出了代價,總是那么僵持著,有什么意思?”
“事情過去幾年之后,我父親做主,兩家重修舊好……”
九九想象著太夫人看見裴家郎君迎娶莊家女郎時候的場景,想象著曾經間隔著兩條性命的家族居然親親熱熱地做了姻親。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九九輕輕說:“只有太夫人還記得憲娘,在她心里,那永遠都過不去。”
英國公又嘆了口氣:“我從前那位姐夫,性子有些軟弱,太夫人的脾性又很酷烈,事發之后,每逢憲娘姐姐的忌辰和各種節令,太夫人都會找上門去,厲聲咒罵,期間也零零散散地發生了一些別的事情,總而言之,沒過幾年,他就郁郁而終了……”
“他死了,可不就顯出莊太夫人來了?太夫人的仇恨,全都沖著她去了。”
英國公頓了頓,不無唏噓地說:“有時候我會覺得,其實憲娘姐姐死的那天,太夫人也死了,只留下一副含恨的皮囊,要讓那對狗男女受盡折磨,不得好死。”
“憲娘姐姐未必愿意看到她這樣,其余人,就更不愿見她如此了。”
也不知道為什么,對著旁人無法言說的話,卻能如此流暢地跟一個初次見面的小娘子講出來。
英國公回首往事,也覺得感慨:“父親失了女兒,起初也是傷心的,只是時間久了,也逐漸地淡了,再看母親近似瘋魔地在大鬧,也開始覺得不能理解,冤家宜解不宜結,這才有了后來的那樁婚事……”
九九說:“因為他還有很多孩子,但是太夫人只有憲娘。”
英國公聽得苦笑起來:“難怪母親把一切都留給你,卻不給我們呢。”
九九很認真地瞧了他一眼,說:“老頭兒,其實你這個人還不錯。”
“真沒禮貌,怎么能管人叫老頭兒?”
英國公先否定了一句,而后才哼哼著說:“后邊那句還有點意思,不妨具體地來說一說。”
“你很坦率。”
九九老老實實地說:“你說你舍不得太夫人的私房,說那是很大的一筆錢,能這么跟我說,其實也挺難得的。”
英國公白了她一眼,沒好氣道:“說都不能說啦?現在不說,晚上躺下之后再想想,我得當場慪死!”
九九嘿嘿直笑。
英國公板著臉走了會兒,終于也笑了。
他慢悠悠地說:“你這個小娘子,其實也怪有意思的。”
……
先前在英國公府東門外守著,后來又領著九九進門來的那婦人在門外等著,見九九和英國公過來,趕忙近前去行禮。
她捧著幾本賬簿,說:“庫房里的東西俱都造冊清楚,旁的田地、鋪面、錢莊、山莊之類也都整理出來了,還有些零散的字畫首飾,珠玉擺件什么的,俱都在這里了。”
她額外告訴九九:“太夫人把身契給了我們,還給了一筆銀錢,讓想走的人回鄉,也都記錄上了。”
九九還沒有言語,英國公倒是先嘆了口氣:“真是母親一貫的作風,事事條理。”
又跟九九說:“這是三雨,母親手底下的得力人。”
九九趕忙叫了聲:“三雨姑姑。”
三雨默默地向她行了個萬福禮。
英國公沒有過問太夫人遺產的事情,等這邊說完了,才叫上九九:“咱們一起去瞧瞧太夫人吧。”
九九應了聲。
太夫人走得很安詳,像是睡著了似的。
九九瞧見她手里邊還攥著什么東西,只是看不真切。
三雨從外邊進來,告訴她:“那是娘子送給太夫人的那枚玉桃。”
九九的情緒原本還很平和,聽到此處,忽然間不受控制地落下淚來。
……
英國公交待人去準備太夫人的身后事宜。
八十八歲,已經是難得的高壽,府里邊其實早就備好了壽材,這會兒要用,倒也不顯得匆忙。
三雨則請九九往僻靜處言語:“太夫人留了幾句話,讓我說給娘子聽。”
九九問:“是什么話?”
三雨先說第一句:“太夫人說對不住您,因為她的一番私心,將娘子牽連到了與莊家的是非里,將遺產留給您,算是聊以彌補一二。”
九九搖搖頭,說:“不能怪太夫人,這本來就是你情我愿的交換。”
她想知道莊太夫人的事情,而太夫人的確很詳細地告訴她了。
三雨又說了第二句:“太夫人說,讓您小心萬相公。”
九九聽得一怔:“什么?”
她反應過來:“萬相公……”
三雨默然良久,而后告訴她:“太夫人曾經與萬相公合作過,在莊太夫人的事情上。”
九九聽得心頭一震!
無論如何,她也沒能想到太夫人居然會跟萬相公扯到一起去!
她忽的想起了另一件事。
如今太夫人已經辭世,她只能問三雨:“所謂莊太夫人留下的那份認罪書,是真的嗎?”
三雨注視著她,說:“是真的。”
九九又是一震。
她心頭不由得生出了與莊尚書一模一樣的疑惑與荒唐感。
九九忍不住問三雨:“太夫人是如何得到那份認罪書的?”
三雨聽得微微一笑,眼底含著一點嘲弄,沒有言語。
風水輪流轉,只怕當年事發之時,莊太夫人也沒想到,自己終有一日會落到太夫人手里,任由宰割吧。
三雨名叫“三雨”,眼睛里的神色的確很像是三月里的細雨,氤氳著,潮濕著。
九九追問。
最后,三雨也只是笑吟吟地說:“過去的事情啊,就叫它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