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不是什么好地方。
金軍如退潮的洪水, 雖撤出了河北,留下的卻是滿目瘡痍。
所謂“義軍”,不過是各路被擊潰的宋軍, 因戰(zhàn)亂而生出的盜匪, 他們是什么樣的人,看看太原城外也能猜出個二三分——種師中帶領(lǐng)的西軍是大宋的精銳, 他們都會放完三輪箭就討賞, 你是想要這些彷徨在淪陷區(qū)的“義軍”有多好的軍紀呢?
去收編他們, 是個費錢費力費時間,吃力不討好,風(fēng)險還極其高的活計。
你光讓他們?nèi)ィ唤o他們封賞嗎?
那是不是太牲口了?貧苦人家還知道給遠行的親人烙兩張餅, 加上幾個煮雞蛋哪!
但要封賞的話,該怎么賞?
官家猶豫不決, 一會兒覺得這妹妹折實命運多舛,既當封,又當賞,一會兒又覺得她一回來,九哥就立刻得了那許多聲望, 那這妹妹利九哥不利他呀!
官家猶豫時,有人進宮了。
是個挺漂亮的道士。
當然,大宋別的可能不太行,但在臉蛋這一項上,上到相公, 下到內(nèi)侍,中間還有這些神清骨秀的道士,沒一個不漂亮的。
官家一見了漂亮道士, 就眉開眼笑,“快為仙長賜座!仙長今日入宮,可有高明之道授朕?”
這個漂亮道士又搖了搖頭,“臣近得家書,聞聽老母有恙,今日特乞還侍母。”
官家的臉就沉下去了。
“仙長欲南歸,莫非是嫌京畿不安穩(wěn)么?”
“若京畿不穩(wěn),臣寧死也不敢或離官家,”漂亮道士笑道,“昨夜臣默朝上帝,已得明示。”
默朝上帝!這人能同五方天帝溝通的!
官家就又精神抖擻起來,“如何?”
漂亮道士高深莫測,“官家身邊已得護法仙童,官家何疑也?”
“仙長是說朝真?”官家就很是遲疑。
身邊的梁二五看了一眼左右,宮女和內(nèi)侍就悄悄撤下去。
“她生得神異,又是個早慧有決斷,不輸男兒的,可她護的是九哥,還是朕,”官家小聲道,“朕看不準。”
“她護的是宗廟社稷,”漂亮道士聲音很溫和,“官家授臣侍宸之職,掌教門公事,而今帝姬將北上安撫河北生民,官家何不將臣之職轉(zhuǎn)授帝姬?”
官家陷入沉思中。
這道士是與林靈素齊名的“沖和子”王文卿,據(jù)說很有神異之法,能送信上天,召雷祈雨,號稱“久雨祈晴則天即朗霽,深冬祈雪則六花飄空”,尤擅捉妖,在京中名氣相當響不說,天下的神霄宮名義上都是他來管。
他說出的話,就相當有分量。
官家沉思了很久,直到有腳步聲進來。
來的還是耿南仲和唐恪兩個壞筍,進來時正好與王文卿打個照面,雙方客客氣氣地點個頭,而后目送王文卿離開。
“王侍宸所來何事?”
“為朝真而來。”官家說。
兩個壞筍互相看一眼,耿南仲摸摸須須,就笑了。
“臣此來,特為官家解憂。”
官家大吃一驚,“卿當教我!”
“官家所慮,不過是朝真帝姬往河北收攏義軍,若其羽翼漸豐,又與康王結(jié)聯(lián),將為宗室之患。”
“是也!”官家情不自禁地嚷了一句后,又立刻下意識找補,“可朕還是很憐惜這個妹妹的……”
“官家的仁愛,自然也得讓天下人知曉。”唐恪說。
“所以官家當先賞。”耿南仲補上后半句。
賞是不難的,譬如說給她加一個封號,再譬如說賞她些錢帛和荒山,又譬如說給駙馬也加兩個封號——尤其王文卿特地讓出位置,給她加了一個神霄派從來沒有女道能得到過的官職。
聽起來是挺體面的,那么,耿南仲,代價是什么呢?
“漕運。”耿南仲言簡意賅地吐出兩個字。
殿內(nèi)一時寂靜,又過了一會兒,官家眉眼忽然舒展開。
“漕運在我手中,”他說,“只是事情須得縝密,不能再讓朝真罵我一次。”
這話一出口,在場三位全想起耿南仲當初將手伸到興元府那次。
耿南仲的臉一點也不紅。
“李綱目無君上,倒與康王親善,恐怕帝姬也承了他的情,”唐恪笑道,“官家是圣君,還是要精挑細選一個貼心人給她的。”
這就是大宋官家們的祖?zhèn)骷寄芰耍粋€主戰(zhàn)派的地方主官,那就得配一個和他不對付的副手,甚至就連軍隊也是如此,種家的指揮官要是個有資歷人望的,那就必須得再來一個姚家的統(tǒng)帥,水平高低無所謂,主打一個跟你不對付,不讓你省心,進一步你們倆外斗同時還得內(nèi)斗一下,就避免了武將亂國的可能發(fā)生。
這套權(quán)術(shù)之精妙,似宗澤那等土包子怎么會懂?
朝真帝姬會懂嗎?
朝真帝姬突然又打了個噴嚏。
她對著駙馬的棺材,心里嘀咕:李綱會表宗澤和她去河北,這是信任她嗎?
毫無疑問,李綱已經(jīng)知道她是個知兵事的人,而河北現(xiàn)在就缺一個身居高位,又知兵事的人過去扛雷。
這人也壞得很呢,她心里吐槽一句。
在李綱這,她多半是個版本BUG:她是個道士,有群眾基礎(chǔ),她知兵,還能打仗,最妙的是她還是個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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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室就意味著別人不樂意去的生死之地,她得上去——而她又恰好在明面上不能對皇位產(chǎn)生威脅,這不就巧了嗎?
組織就這么欽定了。
至于那些不當放在明面上說的收益與風(fēng)險,都是她自己選的路。
她又看看棺材。
如果她對著的是德音族姬,她是能模擬出小堂妹的立場和思路,并且轉(zhuǎn)換一下角度,重新審視這件事的。
但曹二十五郎,唉,曹二十五郎。
曹二十五郎什么都不會說。
那是個白雪紅梅,琉璃世界里養(yǎng)出的郎君,不染俗塵。
他只會溫和地說,呦呦要是下定了決心,去就是了,只是千萬要善加珍重,冷時防受寒,熱時防中暑,書上說戰(zhàn)后荒亂之地多起大疫,呦呦可帶了草藥不曾?
她忽然從自己這些軟弱的想法里驚醒。
【你留在這里,】她望向棺木,【等我回來時,在永安為你選一個好地方,好不好?】
永安不是曹家祖祖輩輩的埋骨地。
那里只有宋朝七位皇帝的陵寢。
王文卿出宮時,外面的車馬都還在等著,尤其是一個十**歲的青年道士站在那里,從頭到腳什么都是新的,看著就很漂亮顯眼。
但王文卿從他身邊走過去,就很是嫌棄,“你們白鹿靈應(yīng)宮沒有一個真正的道士嗎?”
王善開口剛準備“無量萬壽帝君”,就被噎回去了,有點委屈。
“我們每日里都做功課的。”
王文卿就冷笑一聲,笑得王善的肝跟著一顫。
但這位漂漂亮亮的大道官又說,“你回去轉(zhuǎn)告帝姬,請她等信就是。”
狗頭軍師王善就大喜過望,“仙長當真愿意幫我們?”
“我也不是幫你們,”王文卿說,“我曾勸官家修政練兵,官家卻不愿采納,金寇兵臨城下,只知燒香求神,又有何用?無可奈何,就只能借你們的聲名一用了。”
王善還是被噎得說不出話。
但王文卿登上馬車前停了停:
“若能功成,此亦神仙之道也!”
靖康元年,官家下詔,封宗澤為磁州知州,加封河北義兵總管,負責(zé)收攏義勇,倚太行山為援,修建城防,守衛(wèi)黃河,又封朝真帝姬為兩府侍宸,掌教門公事,去河北樂意修多少神霄宮就修多少。
太上皇還送了信過來,他現(xiàn)在沒有了幾個撈錢的大太監(jiān),可還是硬撐著又給帝姬拿了幾萬貫的撫恤金,堪稱父慈子孝。
官家在朝堂上是十分慷慨的,不僅封官,加賞,也給了宗澤一堆空白詔書,方便他們給收攏過來的“義勇”個編制,讓這些人愿意好好干活。
圣恩浩蕩,下首處的官員們就齊齊地應(yīng)了一聲。
應(yīng)過之后,許翰琢磨琢磨,總覺得還有什么地方不到位。
“官家,靈應(yīng)軍多為蜀人,而今知州通判既有他任,不若再擇一久居蜀中,于庶務(wù)熟稔之人,駐守興元府,以安撫軍心,”他說,“臣聞聽宗澤之子宗穎居戎幕,得士心,可擔(dān)此任。”
官家很好說話,微笑著點頭應(yīng)了。
“就如卿言。”
這下不僅是許翰,就連李綱和吳敏都覺得有些什么東西不對勁。
官家不反復(fù)橫跳了?
耿南仲唐恪這群人不使壞了?
李綱忽然開口,“河北西路轉(zhuǎn)運使……”
“朕還需時日定奪。”官家趕緊說。
哎呦!原來在這兒!
寶箓宮中,朝真帝姬聽完王善的轉(zhuǎn)述后想了一會兒。
“王侍宸能幫著咱們,再好不過,”她說,“只是去河北,我心里有個極難辦的事。”
“請帝姬示下?”
“郭藥師投了金,”她說,“河北有人,卻沒有甲胄兵器了,縱使讓興元府的工匠加緊干活,又不知要耗費多少功夫。”
這話一說出口,王善就了然了。
“帝姬吩咐李世輔之事,也已經(jīng)有了眉目,一兩日間,便有信至。”
帝姬吃了一驚,“可是西軍還不曾一戰(zhàn)!”
“正因如此,”王善笑道,“才格外便宜。”
李世輔也得干活,原來帝姬被困在宮中,他去了一趟洛陽聯(lián)絡(luò)捷勝軍。等帝姬這邊的消息傳出來,他的任務(wù)立刻就變了。
他去采購甲胄和武器了。
這玩意兒去哪采購呢?
他派了些人,從洛陽到太原這一路上,從老百姓那里收購,尤其是洛陽的百姓,只要你開個價,略潑皮些的都能搜出來幾張弩給你。
哪來的?
潑皮們就說:收來的啊!
哪收來的?
洛陽這附近十幾萬賊配軍呢!吃喝嫖賭哪樣不要錢?沒錢怎么辦?手邊有什么賣什么呀!有甲的賣甲,有刀的賣刀,到時候算個折損回去報賬就是!
這有什么!
李世輔兢兢業(yè)業(yè),辛辛苦苦,背了幾千套鐵甲準備往回運呢!
帝姬聽完靜了一會兒。
她硬是沒從“天助我也”和“爛透了”里面找出一個最恰當?shù)男稳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