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夫終于收徒了。
收的還是許荷花在墳地里撿的,那個被人嫌晦氣的小丫頭。
雖然大部分村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消息真傳出來時,還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幾位老爺子擔心有那拎不清的鬧騰曹大夫,便大肆宣傳了許晚春如何聰慧、如何天才。
貧瘠、偏僻的山村里,少有這般了不得的人物。
于是,從來冷清的許家門,迎來了一波又一波瞧稀奇的村民。
被當成大馬猴,又看又捏了無數次后,許晚春忍無可忍,直接躲回屋里練字。
許荷花也不樂意閨女被折騰,尤其那些個想訂娃娃親的,再有人來,一律說桃花兒去了師父家。
當然,也有例外。
比如得了消息,拎著半籃子雞蛋過來的許王氏。
更叫許荷花意外的是,除了暖屋宴,再沒登過門的父親許春生,也背著手過來了。
許荷花正在殺雞拔毛,見到父母,忙起身招呼:“爹,娘,咋這會兒過來?”
許春生沒說話,視線在院子里逡巡了一圈,沒看到想見的人,便徑直坐到了石凳上:“桃花呢?”
“咋這時候殺雞?不下蛋了?”肉疼過后,許王氏將挎在臂彎的籃子放到石桌上,搬了個小馬扎坐在閨女對面,幫忙一起拔雞毛:“我跟你爹聽說曹大夫收了桃花當徒弟,是真的不?”
果然為了這事,許荷花又坐回凳子上:“真的,殺雞也是想請曹大夫兩口子吃飯,兩家慶祝慶祝。”
雖然已經被不少人恭喜了,但從閨女這里得到肯定答案,兩位老人家還是忍不住歡喜。
許春生抽出別在后腰的煙桿,點燃,吧嗒兩口才說:“是該請客,大喜的日子,別舍不得好東西...我乖孫呢?”
剛才還桃花,這會兒就乖孫了,若不是眼前人是親爹,以許荷花的脾氣,多少要懟上幾句:“在屋里練字呢。”說完,正要朝西屋喊一嗓子,就見閨女已經走了出來。
旁人可以不見,姥姥姥爺肯定不好再躲,許晚春快走過來,沖著兩位老人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姥姥,姥爺。”
許春生抬起粗糙的大手摸摸小姑娘的腦袋,笑成一朵菊花:“咱家桃花真本事,給姥爺長臉了。”
這世上,多的是怕旁人過得比自己好的,哪怕是親戚朋友。
自從閨女離婚后,許春生委實遭受了不少笑話,頭都抬不起來,后來也不遛彎了,整天悶在家里干活。
哪成想,半道撿來的外孫女給他大大長了臉。
一想到方才老兄弟們的羨慕與恭維,許春生得意的腰板都直挺挺起來,看向外孫女的眼神也更慈愛了。
許王氏也笑說:“屯里誰不羨慕咱家桃花兒出息,對了,姥給你拿了半籃子雞蛋,桃花留著自己吃。”
悶頭干活的親閨女許荷花...
許晚春看了眼滿臉無語的養母,努力憋住笑意,將小小的身子挨向老太太,嘴甜道:“姥爺跟姥姥自己留著吃,等我賺錢了,還要給你們買肉咧。”
自從賣藥材賺錢后,她已經給兩位老人家送過好幾次肉了,雖然都是以養母的名義,且每次只有二三兩。
倒不是小氣,主要擔心送多了打眼。
對了,等去縣城了,可以再給他們買些點心...
許春生跟許王氏不知外孫女心中打算,已然笑的合不攏嘴。
對于閨女那張甜嘴,許荷花已經見怪不怪了,她將盆里散落的雞毛仔細撈到一旁晾曬,又換了干凈井水,繼續處理起雞身上細小的絨毛,才邀請:“爹娘,晚飯就在家里吃。”
許春生正被外孫女哄的樂呵呵,聞言愣了下,才不確定問:“跟曹大夫他們?”
許荷花:“對。”
“那算了。”許春生直擺手,他一輩子侍弄莊家,屯子都沒出去過幾次,跟曹大夫那樣體面的人坐一起吃飯,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擱。
許王氏也拒絕:“我跟你爹就不留下了...三妮,家里雞沒有了吧?明天娘給你送一只過來。”
許春生插話:“送個能下蛋的,不能虧著咱桃花兒。”
“拉倒吧,信不信您才把雞送來,我那好大嫂后腳就能到。”二老可沒跟兒子分家,許荷花不想為了一只雞,被人指著鼻子罵。
想起大兒媳往日的作風,許王氏吶吶:“不會的,這半籃子雞蛋就是你大嫂主動給拿的,是吧,老頭子?”
許春生點頭:“是老大媳婦給的,荷花你別瞎想。”
許荷花才不會瞎想,她拉下臉直接問:“她打的什么主意?”
沒想到閨女反應這么快,許王氏埋下頭不說話了。
倒是許春生吧嗒了口煙,安撫說:“你大嫂想讓桃花跟鐵柱訂親...”
“呸!她胡秧苗想吃屁!做什么美夢呢?”暴躁老母親氣的將光溜溜的雞丟進盆里,一秒翻臉,罵完還不夠,伸手就將閨女拽到身后藏了起來。
許晚春...
許春生黑臉,拿起煙桿在石桌上敲了敲,梗著脖子吼回去:“急啥?我還沒說完咧,你爹我是那么糊涂的?咋可能同意?”
許荷花不是很相信,斜眼看過去:“真沒同意?”
許春生憋氣:“桃花是個有能耐的,將來說不得能嫁到城里去,我咋可能同意?”
聽得這話,雖然還有些不高興父親口中的城里人論調,但只要不將主意打到閨女身上,許荷花就懶得管,只是再次強調自己的態度:“不管桃花將來出不出息,都跟大嫂沒關系,您讓她少惦記。”
“爹知道。”才黑著臉應完,就見外孫女從閨女身后探出小腦袋沖自己笑,許春生立馬又高興了起來,他招了招手:“聽說咱們桃花兒能背書?過來背給姥爺聽聽。”
只打算用笑容哄哄老爺子的許晚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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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縣城將近40公里。
為確保當天能來回,凌晨4點不到,許曹兩家便背著背簍,徒步往屯外走去。
卻不想,有人來得更早,村口的大轱轆車旁,除了蹲在車轅上卷煙的車把式外,還有兩個男人。
許晚春打量了幾眼,確定沒見過,猜對方是附近其他屯的。
十里八鄉,就沒有不認識曹大夫的,不止車把式,就連蹲在一旁的兩個男人也主動上前打招呼。
待簡單寒暄后,曹秀便問車把式:“李叔,還要等人不?”
李貴將卷煙收好:“不等了,6個人正好一趟。”
這話一出,幾人便將車費(半斤糧食)遞了過去,而后往板車上爬。
許晚春人小,出于安全考慮,被許荷花抱在了腿上。
等所有人坐穩后,李貴沖著前頭的馬匹甩了個空鞭,車軸便吱呀滾動了起來。
車板一晃一晃,小孩兒身子不爭氣,許晚春才盯著周邊的風景稀罕一會兒,便困頓了起來。
凌晨的溫度不算高,見桃花小腦袋一點一點,擔心她睡感冒,許荷花從背簍里拿出自己的外套,搭在閨女的身上,才溫聲道:“睡吧,到了娘喊你。”
于是許晚春…秒睡。
再醒來,已經是一個小時后了。
大轱轆車只能送到鎮上,四人下了車,穿過一條冗長喧鬧的街道,直奔早點攤。
早餐種類意外的多,許晚春選了油條跟豆花,很是滿足地吃了個肚飽圓,正擦嘴時,徒然聽到了幾聲木倉響。
許晚春在安逸的環境里長大,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養母緊緊護在了懷里,同時,周圍的百姓也驚呼、慌亂了起來...
就在所有人準備奔逃時,不知誰喊了一嗓子:“都別怕,打鳥雀咧。”
這話一出,周圍先是一靜,很快就有人罵罵咧咧起來:
“哪個王八蛋跑街上打鳥雀,老子還以為胡子來了。”
“我以為是鬼子。”
“我也以為是鬼子,娘的,嚇死個人。”
“哪來的鬼子?咱們都勝利了。”
“......”
人群中討論不斷,這廂曹秀也感慨:“希望不要打仗了。”他之所以窩在小山村,就是厭惡了各種戰爭與犧牲。
蘇楠安撫般拍了拍丈夫,卻沒能說出什么安慰話語。
而許荷花,緊緊的抱著閨女,警惕打量四周,完全沒有了之前的松快。
真的是尚存混亂的1950年啊,因為木倉聲,因為民眾們如驚弓之鳥般的反應,許晚春突然有了更加真實的感觸…她真的回不去了。
“不說這個,我吃好了,去那邊問問車。”見大家的情緒都低落下去,小徒弟更是一臉頹喪,曹秀便收斂起煩躁的情緒,笑著起身離開。
見師父往不遠處的角落走去,許晚春好奇看向師娘:“師父去哪?”
蘇楠問店家買了油紙,正將剩下的油條餅子打包,聞言,也不因小姑娘年幼敷衍,反而小聲細說:“去縣城沒有專車,你師父去問有沒有順道的卡車。”
許晚春眨了眨眼:“這是允許的嘛?”
真是個鬼靈精,蘇楠點了下小丫頭的腦袋:“駕駛員接的私活,遇到檢查咱們得躲好。”
也就是說,明面上不允許,許晚春秒懂:“要是沒有順路的卡車呢?”
蘇楠:“那就去車馬行租馬匹,騎馬去縣城。”
許晚春下意識看向養母:“娘,您會騎馬?”
許荷花不解:“咱們屯里誰不會騎馬?”
我不會...許晚春整個人又喪喪起來。
蘇楠心思細膩,見狀笑哄:“等回去的,讓你娘教咱們桃花兒。”
騎馬誒...許晚春瞬間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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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地是。
今天正好有路過的卡車。
不幸的是,卡車上貨物很多,四人擠的很狼狽。
好在汽車速度快,30公里路,一個多小時就到了。
錢財放在身上不安全,下車后,四人便直奔銀行。
許荷花身上沒幾個大洋,等兌換成紙幣后,再拿出幾次賣草藥得來的三百多塊,湊成四百存進了銀行。
這是許荷花第一次進銀行,也是第一次知道存折這種東西。
待捏著薄薄的存折時,她又有些不放心。
四百塊就換這么幾張紙,怎么覺得不咋靠譜呢?
看出養母在擔心什么,許晚春勸:“娘,師娘都說了,錢存在銀行,別人想偷也偷不到,您就放心吧。”
許荷花回神,先背著人,將存折仔細塞到里衣口袋里,才吐出一口濁氣:“娘知道,你師娘肯定是為了咱們好。”說完還不放心的按了按里衣口袋。
見狀,許晚春挽上母上大人的手臂,逗她開心:“往后咱們一兩個月就來存一次,說不定下次就能超過一千了。”
這話真好聽,許荷花瞬間覺得日子更有奔頭了,整個人都喜滋滋起來,再沒了之前的緊繃...
出了銀行,時間還早,四人便準備去合作社。
縣城合作社里,有不少鎮上買不到的東西,不提旁的,光是布料花色,就精致很多。
許荷花牽著閨女,正笑著與蘇楠討論一會兒要買的東西,腳步突然就挪不動了,眼神也直直盯著一處。
許晚春順著養母的視線瞧過去,訝異:“娘,您想照相?”
許荷花還沒照過相,聞言有些不好意思,卻還是堅持:“桃花,娘跟你拍張合照怎么樣?”
當然好呀,許晚春立馬同意。
一旁的蘇楠也來了興趣:“那就先去拍照,桃花兒,等會兒跟我們也照一張,寄給你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