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雙白皙滑膩的手將三炷香送入香爐,煙氣裊裊,輕輕拂向高高在上的諸神。
婦人有著和手一樣柔細的臉龐,她的眉目低垂而虔誠,說出的話卻是刻薄的:
“若是下次還忘了換掉你那男人的鞋子,這璇璣守心堂你就不必再來了。”
跪在蒲團上的女子垂著頭,一條天藍色的石榴裙蓋著她赤著的腳。
“祖母,我是走慣了,再說女子怎就不能穿靴子?”
鴨青色的馬面裙輕輕一搖,是上完香的婦人轉過身來看她。
“羅守嫻,你穿裙換衫的時候,心里是做回女子的歡喜,還是男人佯做片刻女子的敷衍,我還沒有老眼昏花到看不出的地步?!?/p>
羅守嫻不吭聲了,頭又埋得深了點兒。
只用布巾扎起的長發從脊背上側滑到一旁,看著那單薄羅衫遮不住的朗健筋肉,婦人喉頭一哽。
抬起手遮住半邊眼睛,不去看自己糟心的孫女,沈梅清緩聲道:
“你做不得一輩子的男人,就早晚有一日要做回女子,這事兒你得扎在心里,女人就是女人,女人不能把自己當男人。被當做男人的女人是用來吃苦的,只有苦,當男人真正的好處,可輪不到你?!?/p>
“是,孫……孫女謹記在心。”
真的能記么?
沈梅清看了眼自己孫女比上次來時更粗糙的手,幾乎要嘆氣了。
“守淑那丫頭的腿斷了之后沒長好,憫仁說得將愈合處斷了重接,你三伯娘拿不定主意,想要人下山去問你的意思,倒是守淑骨子里有幾分剛強在,當天晚上就去找憫仁重新斷了腿,現在在后山養著呢,那個叫皎兒的丫頭也不錯,等她那個不是東西的爹被你處置了,找個機會給她改了姓……”
話說到一半,沈梅清忽然一頓。
“羅也不是什么好姓?!?/p>
羅守嫻這個姓羅的看著地面,想把地挖開把自己埋進去,省得又礙了祖母的眼。
說出來的就沒一件順心事兒,沈梅清轉身往內堂走,羅守嫻連忙要起身跟上,她頭也不回地說:
“你好好跪著,靜靜你那顆只顧著爭名奪利的心?!?/p>
羅守嫻于是又跪了回去。
窗外淅淅瀝瀝下著雨,潤了桃花,浸了玉蘭,細細密密打在芭蕉葉上。
位于維揚城外尋梅山上的璇華觀香火并不旺,只是觀主憫仁真人精通岐黃之術,常有維揚附近的深宅婦人坐在遮掩密實的轎子里上山求醫。
尋梅山上多的自然是梅花,冬日里自山上西峰往下看去,香云化雪,柔粉凈白密密相接,那時的尋梅山上游人如織,也有人來璇華觀順便參拜和小坐。
羅守嫻的祖母沈梅清已經在尋梅山上住了快二十年,從羅守嫻記事起,她的祖母就像是這璇璣守心堂里的第八尊神像似的,每日都在這地方打轉兒。
祖母和她爹的關系頗有些怪異,明明是親生母子,卻生分到不肯相見,他爹只能每逢初一十五就把她送到山上來陪祖母,祖母對她說不上喜歡,卻愿意教她、養她。
沈梅清自后堂喝了茶出來,就見自己的孫女兒雙手合十跪在蒲團上,雙眼微閉,神色依然。
“是玄女娘娘跟你說了什么好話?讓你拜神還拜出了笑?”
“祖母,我就是突然想起小時候了,七歲那年我跟你告狀說我爹只教哥哥不教我,您就拿出了極厚的一套書,說您來教我。”
沈梅清年近七旬,唯一能看出年歲的只有一頭半白長發,讓她與小她一旬有余的羅韓氏站在一處,她看著還要年輕幾歲。
此時她雙手抱在胸前倚著墻柱站著,嘴角掛著笑,若是有熟悉“羅庭暉”的人見了,就知道“羅當家”身上那股子灑脫勁兒是從哪兒學來的了。
“我教你的是史書,是千百年的道理,是更替興衰之理,是人心幽微之術,你倒好,學了那么多,蠢到去吃苦?!?/p>
聽到祖母的說話的語氣里嗔大過于怒,羅守嫻也笑了。
“祖母,史書上的許多道理,是當了男人才能明白的?!?/p>
“呵。”沈梅清冷笑一聲,“是所謂當了男人才明白的道理讓你設計了陳進學那畜生?你今日是救了她們娘兒三個,等那小姑娘再大些,日子過得苦,再知道從一開始就是你設計了她爹,到時候我看看‘男人的道理’如何能幫了你?!?/p>
“畜生該殺,好人該救,這道理是您教我的?!?/p>
“我教你?我教你什么了?”
“您教我,‘要做菩薩,先當夜叉’,至于以后的人心如何,我能當菩薩,也能當夜叉。”
說這話的女子還那么年輕,在縈繞的檀香氣中,她未施粉黛的臉龐澄澈剔透,像是從不憤怒、從不渴求、從未經歷過世間的不平。
沈梅清突然就沒了脾氣。
她看著自家孫女那比尋常閨閣女子要平寬的肩膀,長長地吐出了胸中一口氣。
“你起來吧,昨日臻云在河溪里抓了一簍蝦,我想吃活炸的,偏璇華觀的廚子不殺生,你去給我炸了來。”
“是?!?/p>
羅守嫻自蒲團上站了起來。
她抬頭,繡像上的女媧、后土、金母、斗姆、玄女、太陰、碧霞七位神君,又行了一禮,才從堂中退了出去。
溪水中撈出的大的也只有兩截小拇指那么大,在蝦籠里晶瑩剔透地擠在一處。
用米酒凈去不多的腥氣,用手指挑著面粉一點點散在蝦殼上,羅守嫻覺得自己的心也靜了下來。
從天而降的巨大機遇,有求必應的豪闊主顧,盛香樓后廚里日日的鼎沸人聲和充耳夸贊,奢靡園林中一呼百應的飄飄然……
油鍋熱了,她將小蝦倒進去,看著無數氣泡從蝦子身上涌出。
烈火烹油,其勢難控。
越是覺得盡善盡美,越是心中志得意滿,越要小心掌握火候。
火候不足,可以用時間去補。
火候過了,一切便無可挽回。
用竹編的篦子將炸成金黃的蝦子撈出,羅守嫻俯下身,用竹筒將灶下的火吹旺了一分。
油溫更高了些,羅守嫻將蝦子重新倒回熱油中,片刻后再次撈起。
這一次,炸好的蝦被竹篦顛了下,彼此碰撞之間發出了稀碎的脆響。
蝦殼用舌尖一觸即碎,蝦肉還是彈嫩的,吃了一筷子,沈梅清看向自己的孫女。
“你的心總算是靜了?!?/p>
“多謝祖母點撥我。”
“我點撥你什么了?”沈梅清搖搖頭,將一封拆開的信遞給羅守嫻。
羅守嫻先看了一眼信封。
信是從嶺南來的,寄信的人叫“鮑岫娘”,收信人是憫仁真人。
羅守嫻的心已經提了起來。
再看信,反復看了兩遍,她重新看向自己的祖母。
沈梅清淡定地蘸著椒鹽吃炸蝦,咽下去,又喝了口茶,才說:
“算算信在路上走的十來天,你哥現在說不定已經能看見了。”
“我……哥的眼睛好了?”
“鮑娘子盡力醫治了三年,終于得了喜訊,才寫信給憫仁,你也看見了,她還跟憫仁商量如何后續換藥。”
羅守嫻抬起手,從臉上抹去了眼淚,心里的歡喜一陣接著一陣,就像是炸蝦炸出來的泡泡。
“我娘還沒寫信回來,沒想到是憫仁真人先收到了消息?!?/p>
“你娘估計是高興壞了,腦子都不清醒。”沈梅清說話很不客氣,“憫仁說你哥的眼睛是頭內有淤血所致,既然鮑娘子的針灸之法讓能淤血散去,能康復也是應該的。算起來,你娘帶著你哥去嶺南也三年多了……”
見羅守嫻雙手捏著信紙,臉上半是笑半是淚一塌糊涂,沈梅清翻了個白眼兒。
“別光顧著高興,你以后打算如何?”
“以后?”羅守嫻有些茫然,她被巨大的歡喜砸懵了,眼前都是模糊的,哪里知道以后?
十二歲那年那個下雨天,她爹沒了,她哥哥暈著被送回來,從此就目不能視,她穿上了哥哥的衣服走到正院,面對的是突然間面目猙獰的三伯、四伯。
已經八年了,那個下雨天像是有一條線,緊緊地牽系著她的一絲魂魄,哪怕她讓人砸斷了三伯兒子的腿,哪怕她把二房一家老小都送回了宿州鄉下,那根線還是抓著她年少的憂懼和驚惶。
此時,她聽見了那條線斷開的聲音。
她哥哥好了。
她哥哥好了!
“你哥哥好了,你這個假冒的‘羅庭暉’怎么辦?”
“哦?!绷_守嫻終于回過神,笑著說,“我哥要接手盛香樓怎么也得兩三年,等他穩當了,我就退出來,反正盛香樓的招牌穩當,就算旁人知道我是頂替我哥了幾年,也不會說什么?!?/p>
“我問的是盛香樓嗎?我問的是你!”
“我?我……反正我不嫁人,到時候我就在尋梅山上建個小院兒,每日開幾桌,只做拿手菜,也陪著您,好不好?”
沈梅清沒說話,她瞇了瞇眼睛,咬斷了嘴里的炸蝦。
她一貫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孫女,此時有著令她厭惡的愚蠢和天真。
“罷了。”她對自己說,“事教人,才教得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