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鱗……這金鱗快把咱們為難死了,要我看,還不如把我渾身涂上金箔扔河里,拖著裝菜的盤子走呢。”
孟家的廚房外,孟三勺滿頭大汗地蹲坐在地上,用給灶下扇風的蒲扇給自己扇。
看著廚房里冒出的陣陣熱氣,頭上包了布巾的方仲羽默不作聲繼續挑揀松脂。
“二毛,咱們前天不是試過了么,松脂凝了之后偏厚,顏色也不夠透亮,不然東家也不會對著魚膠使勁了。”
“東家既然沒說松脂不行,我就得挑揀出來,萬一東家要用呢?”方仲羽蹲在地上挑完了松脂,又去查看在木盆里泡發的魚膠。
孟家的廚房不大,大大小小盆和桶幾乎要把院子堆滿了,有的泡了魚膠,有的裝了松脂,另有些零散的琥珀之類。
看見孟三勺熱得把胸前的衣襟都扯開了,方仲羽看了一眼灶房的門口,叮囑他:“你快些將衣服整好。”
“啰嗦二毛,東家都不管我。”話是這么說,孟三勺還是把自己的衣襟整理了兩下才重新蹲下。
“仲羽,昨日煮的魚膠拿來看看。”羅守嫻也從灶房里走了出來,將袖子挽過臂彎,結實的手臂被水汽蒸得發亮,她的額角和下巴都是濕的,也說不清是出了汗還是被熏了水汽。
方仲羽連忙起身去端膠,孟三勺則從一旁拎起了水壺。
“東家,我娘特意把今年新的綠楊春拿來泡給你喝。”
“替我多謝伯娘。”
溫熱的茶水下肚,被蒸走的水汽被補回來了些,羅守嫻長出了一口氣。
“東家,熬煮后的魚膠顏色發灰發粉,不是您想要的金鱗色。”
昨日熬煮的魚膠在瓷盤底凝了薄薄的一層,還未完全干透,顏色已經顯出來了。
孟三勺探頭看了一眼,說:
“奇怪,這些魚鰾干的時候不是黃的嗎?咱們按照那些木匠的法子,把它們隔水蒸出膠來,怎么顏色反倒變了?看著也渾濁,用不得。”
羅守嫻想了想,說道:
“魚鰾魚膠陳年而黃,遇濕則色沉,咱們把它們隔水蒸了,反倒將陳色去了,要是熬出來的膠片放上幾年,說不定又會變成透明的黃色。”
宴會卻就在幾日后,可等不了這魚膠一點點陳化了。
“松脂塑性不行,魚膠也不行,現在鍋里還蒸著那么多呢……就剩幾天了,咱們上哪兒找輕薄、金黃、能浮在水面上假充金鱗的東西啊?東家,折騰這么久了,一點進展也沒有,要不咱們下次再試試這金鱗宴?”
孟三勺想試著勸羅守嫻放棄,卻見她搖了搖頭,又拍了下手。
“知道有兩條路行不通,這就是進展,再想想別的法子。”
“輕薄,能浮在水面上,顏色倒是黃色的……東家,要不還是讓袁三爺造個金色的木船吧,或者雕一條龍舟,刷一層金漆?”
方仲羽被孟三勺的想法“俗”到忍無可忍:“所謂金鱗,在曲水流觴之間似有幻無才好,金色的龍舟,虧你想得出來。”
孟三勺哼了一聲:“那你想!你能想出來,我喊你一聲二毛爺爺!”
羅守嫻在藤編小凳上叉腿坐著,仰頭看著天上的流云。
風慢條斯理將云梳成一縷又一縷,好像一點點把她的心思也梳理了。
“我祖母有個前朝傳下來的琉璃杯,晶瑩剔透,可惜入水即沉,顏色也不對。”
左手的手指在右手的手背上輕敲了兩下,她輕聲說:
“要是有什么有琉璃之剔透,魚鰾之輕薄,又有金黃之色,只要略有點金箔,再加光……”
見東家在思索,方仲羽和孟三勺彼此看了一眼,都不吭聲了。
日頭漸漸升起來,羅守嫻用手遮了遮眼睛。
“三勺、仲羽,我回家一趟,換換衣服,再去店里看看,新熬的魚膠你們還是濾出來放著,這次用不上也無妨,說不定你倆誰成婚的時候打柜子也用的上。”
“平白無故東家怎么說起娶親的事兒了?”孟三勺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后腦勺,他娘就想著忙完了這次的大宴之后就給他尋親事呢,東家給的那對雪蛤,她娘珍而重之收起來說以后下聘也能放在頭箱里。
“二毛?你臉怎么紅了?你家也給你說親了?”
“啊?”方仲羽轉開頭,假裝自己很忙地又把松脂倒在一起挑揀了起來。
羅家方方正正的窄院里,孟小碟正坐在窗前守著天光繡帕子,聽見前院有動靜,她立刻將手里的針扎回了線卷上。
“怎么今日突然就回來了?中午留在家里吃飯吧,我包了小餛飩,一煮就好了。”
“我回來換衣服。”羅守嫻快步走到孟小碟的面前站定,“我有一個好消息和另一個好消息,你要先聽哪個?”
孟小碟皺眉在她額前點了下:
“忙得不見人影就算了,一回來就拿我消遣,你要說的最好是真的好消息,不然小心我打你。”
“嘿嘿。”羅守嫻咧嘴一笑,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小巧細長的木盒,“上次說那包子不好吃我就給你打支新簪子,這是新出的桃花款式,你看看。”
孟小碟打開小盒子,就看見了一支極精巧的簪子,扁長的簪身,頭上是桃花的五瓣形,花蕊處鑲嵌了一圈兒細小如米的珍珠。
“這米珠雖小,顆顆圓潤,也是海水珠子,袁三爺給我的,我給廣源坊加了一錠銀子的工錢才請了他們家鎮場的老師傅出手先把這圈兒米珠給鑲上去,整個維揚城,也就這一位官造所出來的老師傅有這個手藝。”
看一眼金簪,再看一眼喜笑顏開的羅守嫻,孟小碟臉上的生氣樣子是怎么也裝不下去了,她想說什么省錢的話,唇角卻先漏了笑出來。
“我天天在家里呆著,哪里配得上這么好的東西?”
“胡說!怎么就配不上了?小碟什么都配得上。”
羅守嫻笑著從孟小碟的手里將金簪拿起,轉身走到她身后。
一頭長發梳了簡單的圓髻,金簪扎進去的時候很輕,只有一抹涼意傳到了頭皮上。
孟小碟扶著窗子,只覺得眼前熟悉的一切突然模糊又漸漸清晰。
“嫂子。”羅守嫻趴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還有一個好消息,哥哥的眼睛好了。”
手指猛地摳了下窗框,又仿佛被針扎了似的收回來。
孟小碟轉身看向羅守嫻,看見她笑盈盈的模樣。
怔了怔,她也笑了。
是了,少爺的眼睛好了,該高興的。
心里有無數的話想說,卻怎么都捏不出一個話頭來,孟小碟隔著一層霧似的看見羅守嫻后退一步打量自己頭上的發簪,又恍惚覺得那一步退得太遠。
難得回了家,孟小碟包的餛飩羅守嫻是一定要吃的。
時令的刀魚刮了泥下來,講究些的做法就得專門挑了雌魚,配著頭茬的秧草尖兒和極新鮮的雞蛋清調餡兒才好,自家尋常吃倒是沒那么多講究,連湯頭都不是雞湯,只是加了蝦皮紫菜,用餛飩湯一燙。
羅守嫻大口吃著餛飩,還夸贊孟小碟菜買的好,餛飩包得精。
孟小碟臉上一直掛著笑,聽她夸得熱鬧,忍不住說:
“按你說的,我竟是維揚城里最好的廚子了?”
羅守嫻竟然停下筷子想了想,才認真說:
“孟師伯的廚藝,大鏟這么多年只學了五分,三勺聰明,性子卻不定,廚藝只學了三分,你在調味上有師伯的神韻,又聰慧靈巧,若真是做外禽行,說不定真是維揚城里拔尖兒的廚子。”
嘴里咬破一個餛飩,孟小碟垂著眼笑了。
哥哥復明的喜訊沖淡了羅守嫻身上多年積壓的穩重,明媚得如同無憂少年,孟小碟看在眼里,只能讓自己笑得再真兩分。
“小碟,你知不知道什么東西又透、又薄,能任意造型,最好還能浮在水上?若是黃色的就更好了。”
羅守嫻只是隨口問的,并沒想過自己能從孟小碟這兒得到答案。
一直淡淡笑著的孟小碟卻說:
“我知道啊。”
“什么?”
“糖燈影兒不就是那樣兒的嘛。”孟小碟的聲音比尋常要輕一些。
“糖燈影兒?”
羅守嫻站了起來,雙眼發亮:“對呀!糖燈影兒就是輕薄透亮,能隨便做出形狀,還能做成金黃色!”
下一瞬,她又垂眸沉思:“但是糖遇水即化,順著溪流而下只怕也不長久……”
“不對,我也本不需要它長久,金光灑江面,舉目成金鱗,這樣的奇景就該轉瞬而逝!糖燈影兒真在水中化了,也是應景的!”
她也不肯再坐下,舉起碗將里面的餛飩倒嘴里一般嚼著就吃了,換上衣服,革帶都來不及系好就匆匆走了。
唯獨孟小碟還坐在桌前,守著空窗、空門、空桌、空碗、空院落。
“我九歲那年上元節,街上來了個能做糖燈影兒的師傅。”
她對著空空一切輕聲說。
“我爹給大鏟做了只狗,給在家里沒出來的三勺做了只猴兒,我想要只老虎,我爹不給我做,我拿了我娘給我的錢想要自己給自己買,因為個頭小,被大人們擠著,怎么都排不上。”
“唯有少爺見我哭,讓人買了只仙女的糖燈影兒給我。”
“少爺才七歲,一副大人樣子跟我說,有了仙女兒了,我就不能再哭了。”
“我現在該笑。”
她這般勸自己,抬起手,將頭上的新插的金簪拔了下來。
她隱約覺得自己不該有這樣的金簪,就像是,她不該有那只糖燈影兒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