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夏。
烈日炎炎,點點碎金灑落起伏的海面,鋪陳波光粼粼一片。遙望無際的公海僅有一艘四層白色貨輪航行,凌厲的船身自平靜的碧波劈出滾滾白色浪花。
甲板上,咸濕海風拂過,林可盈自氣派的輪船回望東南方向,只見影影綽綽間哪里還有半分大陸的影子。
這艘輪船由寧市發往港城,滿載輕紡貨物,將自港城碼頭發往海外,是寧市出口創匯的重要方式。
除載貨層外,輪船共分三層,一層為寬敞氣派的大廳和餐廳。海上航行五天以來,大廳內舉辦了幾場音樂會和舞會,另有豐盛的美味佳肴供應。
二層和三層則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居住之所,林可盈聽聞船上不乏高官、富商。
自然,林可盈并未住上二層和三層的豪華居所,她和船員們共同住在一層大廳旁的房間,面積大小與內飾遜色不少,可這已經是她這個沒有正規通行證的赴港者的優待。
比偷渡赴港,好過太多。
撐著輪船欄桿,額前碎發被海風撩動,兩條烏黑油亮的麻花辮乖順地搭在肩頭,一身打著補丁的深藍色碎花上衣搭配黑色長褲的林可盈能感覺到不時打量的目光襲來。
沒有半分言語,可眼神中的嫌棄與鄙夷并無遮掩。
林可盈低眉凝視自己這一身打扮,確實有幾分土里土氣的。不過她實在是沒辦法,兜里沒錢。
三天前,努力打拼了十年終于升職加薪,并買下人生中第一套房子的林可盈加班猝死了,穿進一本年代文,成了與其同名同姓的可憐人。
原身在書中登場時無親無友,她年輕漂亮,卻因為成長環境自卑脆弱,逐漸成為襯托自信大方的女主的對照組,癡戀男主,無私奉獻至極,和喜歡女主的男二勢同水火,最終淪落個被書中偏執男三強娶的下場,就是在經濟騰飛的年代也是吃糠咽菜,就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至于原身的成長背景,書中只有簡單的描述帶過。原身年幼家破人亡,生命垂危之際被富商一家救下并收養,后因其聰明伶俐,乖巧懂事,定為富商家大孫子的童養媳,跟著讀書識字。
只可惜好景不長。
兩年后,時局大變,富商一家察覺異樣,靠著捐廠捐樓也沒能徹底擺脫危機,眼看大廈將傾,最終變賣家產舉家搬遷,帶著大批銀錢遠赴港城。
因為時局緊張,富商家只有血親成功離開,原身這個童養媳以及管家仆人都被攔住,未能登上第二批赴港輪船。
后來因為長達數十年的政策問題,大陸和港城鮮有來往,原身也未再見過富商一家。直到改開后,老管家幾經輾轉聯系到港城的老東家,卻沒能撐到出發的日子就過世。原身孤身奔赴香江尋親,卻被未婚夫大少爺拒婚,最終獨自回到大陸,開始了和書中男女主、男二、男三長達二十余年的感情糾葛。
穿越到赴港輪船上的林可盈:麻了!
去港城尋不了親,一個從大陸來的北妹只會備受歧視,回到大陸又是書中無盡的狗血感情糾葛等著自己。
只是如今身前身后皆是茫茫大海,她別無選擇,只能硬著頭皮先抵達港城再說。
至于到了港城后...
林可盈仔細回憶著書中劇情,想起一段簡短且不起眼的背景回顧。原身的那位大少爺未婚夫英俊多金,出手闊綽,但是對童養媳這樣的封建婚姻深惡痛絕,寧愿給出巨額補償款——一百萬元,也不想娶個大陸來的北妹。
林可盈卷了小半輩子,到頭來什么都沒享受就猝死,實在是不想卷了。
去港城,那嫌棄童養媳的未婚夫要拒婚就拒好了,她拿到巨額補償款更好!
畢竟,一百萬可是天價啊,就算是港幣兌換成人民幣也有個三十多萬!
八十年代能擁有三十多萬人民幣,妥妥的富豪!
要知道,這時候還是八毛錢能買到一斤豬肉,五六百買下一個黑白電視機,一萬塊就能買下一套首都兩百平四合院的時代。
到時候,她拿著錢回大陸,買幾套四合院,隨便投資些生意,就可以躺著享福賺錢了。
“親愛的旅客,即將抵達九龍倉碼頭......”船上粵語和普通話廣播交替驟然響起,將林可盈的思緒拉回現實,纖細手指輕撫碎發,她匆匆趕回船艙內,迎面而來的是一片紙醉金迷的繁華。
八十年代大陸剛剛起步,可八十年代的港城已經發展迅猛,如今輪船上的一隅已然能窺見幾分。
《藍色多瑙河圓舞曲》在一層大廳飄揚,富商、精英們舉著香檳杯共飲,欣賞著舞池中男女共舞華爾茲的身姿。
林可盈暫時沒什么心思欣賞,匆匆回房間收拾行李,全然沒有聽見大廳里熱鬧的八卦聲。
“聽說程大少和程董事長不合,董事長在董事會上就發火了...”
“程大少英俊又多金,這個年紀把環宇航運經營得有聲有色,比其他只知道泡妞、賽馬的公子哥可好多了,程董事長真是不知道滿足。”
“聽說程董事長想安排程大少和匯豐銀行董事的女兒聯姻,這要是成了,程家在港城真是徹底橫著走了。”
這搜環宇貨輪便是程家當家的環宇航運集團旗下五大貨輪之一,七年前以九十萬美刀從M國購入。
乘客們將貨輪主人的八卦嚼碎了幾回,待說了個盡興這才準備下船。
伴著唔鳴聲悠揚,貨輪靠岸九龍倉碼頭,甲板上人流如織,身著利落西服的富商和精英們魚貫而出,而一身深藍色碎花襯衫,編著兩條麻花辮的林可盈仿若誤闖進新世界的外來者,顯得格格不入。
經過幾日海上漂泊,終于腳踏實地的剎那,林可盈只覺恍惚。
眼前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身后是海岸邊如火如荼裝卸貨物的工人,繁盛至極,令人眼花繚亂,與此時的大陸是大不相同。
周遭皆是聽不懂的語言,林可盈一顆心提了起來,難免犯嘀咕。
書中對原身的身世背景是一筆帶過的,更沒有提及收養她的富商一家具體信息。林可盈連未婚夫姓什么都不知道,只模糊記得原身回憶里的男人,多是稱呼他大少爺,偶爾會叫一聲松賢哥。
只是書里作者替原身哀嘆悲慘命運時曾提到,當時老管家已經聯系了老東家,會有人在該艘輪船抵港時帶著信物來接人。
她左顧右盼,終于在人群中見到了一個拿著信物的年輕男人!
——“是林可盈小姐嗎?”熟悉的鄉音響起,令人心生親切之感。
“林小姐,大少爺讓我來接您。”阿輝帶著寧市特有的一方繡著牡丹的絲帕前來。
阿輝是五年前偷渡來到港城的,后被陳家人收留,憑借不錯的體格與身手成了陳家保鏢。
林可盈坐上了寬敞氣派的小轎車,看著車窗外匆匆掠影,車水馬龍,一時好奇。
與此同時。
銅鑼灣怡和洋行總部大樓,安保人員推開大門,一抹黑色高大的身影現出。
男人身形高大,一身黑色西服沉穩內斂,長腿一邁,躬身坐進停靠在路邊的勞斯萊斯銀刺。
甫一落座,引擎發動的同時,后排秘書匯報工作的聲音響起:“大少爺,今日和怡和的董事見面要是被董事長知道了...”
身板挺直,正翻閱著今日港城日報的男人抬頭,微冷的眸光掃過,秘書忙住了嘴。
“這件事不要讓老爺子知道。”程萬廷低聲開口,似是漫不經心。
“是。”楊秘書訕訕應下,只能掙扎于程家兩代話事人中,苦苦尋覓平衡,“那九龍倉如今是香餑餑,怡和舍不得放手,還有姓劉的盯著,我們想啃下來難度不小。”
今日和怡和洋行董事就船運業務商業談片刻,程萬廷言語試探了幾分怡和對九龍倉的態度,心中已有定論:“讓他們先打,這股票也要被推高,我們靜觀其變。”
楊秘書迅速頭腦風暴,又拋出疑問:“要是姓劉的真奪下了...”
“匯豐不會答應。”程萬廷頭也沒抬,擲地有聲,低眉快速閱讀報紙,瞥見娛樂板塊的頭版頭條赫然報道著——紡織大亨陳家長子與新晉港姐的風流緋聞,眉眼間閃過一絲無奈,“把松賢這檔子事給抹了,成日上報紙登緋聞,怕是要氣得姨母頭疼。”
“是。”
勞斯萊斯銀刺行駛至半路,楊秘書記下少東家的吩咐,這才提起另一樁事,忙匯報:“大少爺,陳少有事求您,約您在文華吃飯。”
程萬廷原本無意前往,只是想起下禮拜是姨母五十大壽,這才應允。
轎車改道中環,一路疾馳后停靠在文華酒店門口,二十三層的包房內安靜私密,紡織大亨陳家長孫陳松賢規規矩矩聽表哥程萬廷訓話,態度好到出奇。
程萬廷較陳松賢年長三歲,如今二八,時常為這個風流表弟處理報刊雜志上的緋聞,不免耳提面命地敲打幾句:“姨母身子不好,你要是為她著想就少上些亂七八糟的報紙頭版氣她。”
“是是是!”
陳松賢任性瀟灑,父母管不住他,爺爺這幾年身子骨又不好,也無力時刻盯著他,眼看著快要無法無天了,幸好獨獨畏懼一人——表哥程萬廷。
畢竟程萬廷是能在這個年紀就手握港城一半船運市場的男人,比姑父更有本事。陳松賢低眉順目解釋:“表哥,我和莉莉是正經拍拖的,全是那些報紙瞎寫造謠,你可別誤會了我。”
整日流連花叢的陳松賢女朋友換個不停,偏生他出手大方,風趣瀟灑,竟然令每一任前任都對他贊不絕口,令人咂舌。
程萬廷對表弟整日沉迷女色不悅,可到底不是自己親弟弟,插手不到陳家去。
不過今日心知他有所求也不主動提及,程萬廷只專心用餐。
陳松賢近來著實煩悶,奈何自己陳家大少的身份沒法派上用場,只能求到神通廣大的表哥跟前:“表哥,我求你個事兒,我有個童養媳在大陸...”
“以前在大陸的童養媳?”程萬廷聽完陳松賢的話,不禁眉頭一皺,對如此封建傳統不甚贊同。
“沒錯!現在都什么年代了,我幾歲的時候定的童養媳哪里還能作數,也不知道是什么大陸北妹過來,要嚇死人啊...”陳松賢萬分抗拒,他交往的對象不是港姐就是小明星,怎么可能和大陸的鄉下童養媳結婚。
可是自家老爺子**霸權,要是知道童養媳過來了,必定會壓他結婚,他怎能不急。
“表哥,你得救救我啊!不能眼睜睜看我掉入火坑。今天那北妹就到了,我安排阿輝接了她,但我是不能見她的,也不能讓她見到我爺爺,不然明天你就能喝上我的喜酒。”
陳松賢一番哭天喊地,仿佛要是表哥不幫忙,自己和新晉港姐就要被無情拆散,攪得程萬廷頭疼。
程萬廷放下竹筷,眸色深深間帶著幾分不怒自威:“哦,那你倒是說說,你的童養媳,想讓我怎么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