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怎么這么大膽?長著一副乖巧樣,實則任性得很,黏在嬴政身上就不下來。
嬴政可不耐煩帶孩子,毫不猶豫地遞過去一個眼神,羋夫人立刻會意,叫乳母去抱。
李世民伸長胳膊,抱著嬴政的腰,不僅不肯撒手,還抱得更緊了。
嬴政有點不高興了,拇指和食指捏住這孩子圓嘟嘟的臉頰,掐出一團綿軟的嫩肉,輕輕扯了扯。
“唔……”幼崽霎時間睜大眼睛,好像沒料到他會這么做似的。
秦王本想小小地欺負他一下,讓他知難而退,結果一捏起來發現手感好得很,捏了一下,忍不住又捏一下。
幼兒肌膚嬌嫩,看起來潤白如玉,又透出一股從內而外的健康的血色,像二三月枝頭的杏瓣桃蕾,充滿春天的生機勃勃。
觸手是極其溫暖舒適的,指尖仿佛劃過被暖爐熨過的絲絹,稍微用點力,嬰兒肥的軟肉就摩挲著指腹,軟得不可思議,一松手,那被擠壓出來的頰肉就會顫巍巍地回彈,泛起紅彤彤的痕跡。
很有意思。
“王上……”羋夫人弱弱地提醒道,“孩子太小了,臉不能這樣捏……”
嬴政惡劣地把孩子的臉捏紅了,以為他會哇哇大哭,直接跑開,再也不往自己身邊湊。
然而沒有。
李世民眨巴眨巴眼睛,感覺好像也不疼,就是被捏來捏去的臉頰發熱,酥酥癢癢的。
他打著哈欠,困倦得很,也懶得管捏他臉的秦王,把腦袋埋進對方懷里,拱來拱去的,找個比較舒服的姿勢,頭一歪,沉沉的腦袋立刻垂下去,眼皮子直打架,說睡就睡了。
這睡得也太快了吧?不像是睡了,倒像是暈了。
突然之間就靜止了,一點動靜都沒有了。
并且,這孩子睡著之后特別安靜,呼吸聲小到幾乎沒有,唯有胸口和后背小小的起伏,有節奏地輕微上下,仔細觀察才能看得到。
嬴政看不得他在自己懷里這么悠哉,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臉,一戳一個小坑。
幼崽只微微晃了晃腦袋,手都不抬,大半張臉都埋在他腰腹間,臉頰上的軟肉都被壓扁了。
“他很喜歡王上呢。”羋夫人眉眼帶笑,很樂意看到這個畫面。
“太黏人了。”
嬴政并不習慣與人過分親近,這孩子熱情活潑得過分,總往他邊上湊,大冬天的體溫熱乎乎的,撲在懷里像個綿軟的暖爐。
太溫暖,暖得讓他不適應。
羋夫人略覺遺憾,但還是讓人去抱孩子。
乳母小心翼翼地將手穿過幼崽的胳肢窩,想把他抱起來,但是剛提起一點兒,就發現他的手緊緊地抓著嬴政的袖子。
嬴政目光一垂,看到了自己被抓皺的衣袖。他冷靜地一根根掰開小家伙的手指,從幼崽手里拯救了自己的衣服。
“去吧。”他低聲道。
“唯。”乳母這才松了口氣,把孩子穩穩接住,躬身小步離開了。
嬴政只看了一眼,就無動于衷地整理衣服,繼續宴飲。
這場以孩子名義召開的宴會,孩子在不在,根本毫無差別。
成年人的觥籌交錯,爾虞我詐,隨著秦王的逐漸年長,臨近親政的年齡,在這兩年的秦宮,越發暗潮洶涌起來。
這一切,按理說,暫時和年幼的李世民無關,但因為他是長公子,卻又息息相關。
幼崽安詳地睡了一個多時辰,醒了以后躺在床榻上玩了一會手。
短短胖胖的五指探入一束光里,抓了抓那飛舞的金色浮塵,什么也沒抓到。
十指忽然張開,又合攏,再張開,再合攏,鍛煉了一會雙手的靈活度,按著床翻了個身,努力爬起來。
看他睡覺的乳母也打著盹,半個身子都趴在了桌案上。
李世民轉了一下身體,撐著床沿,雙腿從床邊放下去,試探性夠著地面。
很好,他的身高能夠到地面。
他腳尖緩緩點地,剛沾到地面,就輕巧地落下去,像一只鬼鬼祟祟的貓,躡手躡腳地繞過乳母,再避開燒水的、聊天的、熨衣服的幾個宮女,高高興興出去闖蕩了。
“喵……”
一只黑色的貓在墻頭優雅邁步,長尾巴一翹一翹的,烏漆漆的毛發在太陽的照耀下仿佛顯出些朱砂似的紅來。
李世民仰頭看它,眨巴眨巴眼睛,下意識跟著玄貓一起走。
黑貓不屑地看他一眼,趾高氣昂地跳到了另一個墻頭。
幼崽的身體顯然沒辦法飛檐走壁,騰空而起,只能先跑出院子,再轉個彎,跟著貓貓跑。
這個時候他倒不嫌累了,興高采烈地追著玄貓。
貓貓跳到哪,他就追到哪。
貓貓在墻頭跑,他在地上跑。
貓貓鉆巷子,他也鉆巷子。
貓貓……貓貓呢?
他忽然停下來,茫然地東張西望,仰頭尋找那個黑色的靈巧身影。
“喵~”他夾著嗓子,模仿貍貓的叫聲,試圖把黑貓勾出來。
他跑得氣喘吁吁,隨手擦了把汗,平復了一下氣息,左顧右盼,繞過一棵柿子樹時,忽然又被枝頭橙黃明亮的小燈籠吸引了目光。
一顆顆色澤鮮艷的果實累累地壓彎了枝條,挨挨擠擠,因為葉子快落光了,而尤其醒目,令人垂涎。
柿子!甜甜的,可以吃的!
幼崽的年紀似乎對甜食有天然的喜愛,又或者,他現在能吃的東西不多,所以對一切顏色明艷、好看的吃食都充滿好奇之心。
哪怕吃不了,弄到手玩玩也不錯。
李世民馬上忘記了要追貓,盯著枝頭的橙黃柿子,眼饞了一會兒,琢磨著怎么把柿子弄兩個下來。
他想了想,夠肯定是夠不著的,爬樹也爬不上去,這個身體太笨拙了,沒這么靈活。
他轉而低頭看地,找了小石子捏在手里,正要扔出去的時候,突然聽見了附近一點說話的聲音。
咦?有點耳熟……好像是趙太后的聲音。
李世民好奇心起,往樹后面一躲,仗著體型小好隱藏,探頭探腦地偷聽起來。
“你得幫我想個辦法,王上要是知道我懷孕,他肯定會不高興的。”趙姬用哀怨的語氣拖長尾音,像少女一樣撒著嬌。
什么懷孕?誰懷孕了?怎么懷的?趙太后不是當了好幾年太后了嗎?怎么還會懷孕的?
李世民的腦子里一團漿糊,被這個消息震得一片空白。
“哎呀!你糊涂呀!”她的求助對象恨鐵不成鋼道,“王上過兩年就親政了,長公子都周歲了,你這時候懷孕做什么呢?你讓王上怎么高興得起來?”
“他親政他的,同我有什么關系?只許他生兒育女,就不許我尋歡作樂嗎?”趙太后理直氣壯地反駁道,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哪里不妥。
“誰攔著你尋歡了?”那人壓低聲音道,“只是你好歹遮掩一下,這咸陽宮不僅有王上,還有華陽太后,她可一向不太喜歡你,若是知道了這件事,可不會善了。”
“她能把我怎么著?不就是養個男寵生個孩子嗎?多大點事!當年宣太后不也照樣養男寵有私生子,怎么沒人說她不好?”趙太后不以為意,振振有詞。
“那能一樣嗎?宣太后臨朝執政四十年,從不因私情影響秦國國事……”男人很不贊同,試圖講道理。
“我也沒有影響啊!我倒是想影響,我有這本事嗎?那華陽太后還在我頭頂壓著呢!”趙姬隨口道,“人家出身比我好,地位比我高,身份也比我尊貴,我哪能跟她比?”
“你知道就好!你既然知道,又怎么能如此不謹慎呢?”
“你這男人,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當這是我想的嗎?避孕這種事是我想避就是能避成功的嗎?”趙太后埋怨道,“你不幫我就算了,還來說這風涼話!”
哇哦!李世民聽著這驚天秘聞,不由浮想聯翩,乖覺地矮下身子,越發小心地聆聽,并推測起那個男人的身份。
聽語氣,這男的不是趙太后情夫,——至少不是她肚子里娃的父親,否則她不會是這個態度,應該更哭天抹淚恨海情天。
但他身份應該不低,因為他和趙太后對話時有一種隱隱的敷衍和嫌棄,很自然地責怪她不知輕重,聽起來非常熟稔了。
“如果你要聽我的意見,我建議你偷偷吃幾副打胎藥,趁還沒有顯懷,事情還沒有鬧大,早點把孩子打掉,權當無事發生……”男人冷酷地回應。
“你怎么能說出這么殘忍的話?”趙太后震驚又氣惱道,“這也是我的孩子,是我肚子里的一塊肉,怎么可能說打就打掉?我才不要!”
“這是為了你好!”
“呸!什么為了我好?我看是你膽小怕事吧?不就是生個孩子嗎?多大點事?”
“事情不是這么簡單的。你聽我說,嫪毐那個人,他骨子里貪婪得很,若你一心放在他身上,為他生兒育女,只會助長他的貪心,于王上來說不是好事……”
“這個時候想起說這種話來了,當時你把他推薦給我的時候,怎么不這么說?”趙太后冷嘲熱諷。
“當時我怎么知道,你竟愿意為嫪毐生孩子?”
“怎么?你嫉妒了?晚了!”她陰陽怪氣。
“以前的事不提了,如今最重要的是現在。依我來看,這個孩子不能留……”
“你不愿意幫忙就算了!我去求王上!這好歹也是他的弟妹!”
趙太后轉身就要走,被男人一把拽住,慍怒道,“趙姬!你還有沒有腦子?你是瘋了嗎,現在去找王上?找王上干什么?告訴他你跟嫪毐偷情懷孕,要在他快親政的關鍵兩年里給他添個弟弟妹妹?那嫪毐可是我送進宮的,還是以宦官的名義,如今你身懷有孕,我們所有人都要受牽連……”
“我不管!反正孩子我不打!我要把他生下來!這孩子肯定比王上更親近我,他會天天陪在我身邊,親我愛我與我說笑!我要這個孩子!”趙太后胡攪蠻纏,哭哭啼啼道,“呂不韋,你要幫我,不然我們肯定一起遭殃!”
呂不韋!原來是他,秦國的相國!
李世民默默記下來,準備下次去找秦王告狀。
呂不韋深深吸一口氣,心累道:“你別去找王上,千萬別去,王上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不是好相與的。這事不能讓他知道,至少現在不能。——這樣吧,你先回去,過兩天找個借口離開咸陽,跟嫪毐到雍城避避風頭,一年半載的別回來了……”
“雍城不如咸陽繁華吧?”趙太后猶疑道。
“雍城沒有王上,沒有華陽太后,沒有這么多眼睛盯著。你們愛干什么干什么,想怎么快活怎么快活。這還不好嗎?”呂不韋把趙太后哄住,說了一筐好話,才終于讓她破涕為笑,達成共識。
等趙太后滿意地走了,呂不韋抹了把臉,又嘆了口氣。
一只黑貓猛然從樹上跳下來,落到他腳邊,抖抖一身絨毛,趾高氣昂地走了。
呂不韋嚇了一跳,往旁邊讓了兩步,驀然看見樹后有一角緗色的布料。
他心頭一顫,連忙繞過去看看是誰。
猝不及防的,李世民和呂不韋對上了眼。
——竟不知道到底誰更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