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謹(jǐn)慎和對秦王的尊重,李世民沒有一口答應(yīng)下來,而是猶豫著道:“我得,問過我父親。”
“你自己不能拿主意嗎?”赤松子故意激他。
孩子晃了晃腦袋,頭頂上鉆斗篷鉆出來的呆毛亂翹,認(rèn)真道:“不能的。——父親,很重要。”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yuǎn)。秦王愛不愛他暫且不說,但以秦王的身份,必然要考慮長子的未來,方方面面都得照顧到。
秦王太年輕了,他需要一個健康的長子來穩(wěn)固他的位置。而僅僅從呂不韋和趙姬的那場談話里,李世民就敏銳地察覺到,秦王的權(quán)力還不夠大,地位還不夠高。為了收攏和集中更多的權(quán)力,秦王自然有他的計劃。
目前來說,他們父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李世民絕不會去干擾和破壞秦王的謀劃。
他不知道眼前神神秘秘又好像很厲害的松子是誰,也不知道秦王是否另有安排,所以不能輕易許諾。
“有多重要?”赤松子逗他玩。
“最重要。”李世民毫不猶豫道。
開玩笑,秦王要是在權(quán)力斗爭或者戰(zhàn)爭里有個三長兩短,作為秦王的兒子,在這個年紀(jì),他活命的概率無限趨近于零。
“那你母親呢?”赤松子樂呵呵地刁難道。
“也很重要。”李世民鄭重其事道。
他年歲雖小,卻有一種野獸般的本能,早早就認(rèn)識到:沒娘的孩子是根草啊,他絕不要做一根草!
要是沒有母親,難道指望秦王帶娃嗎?他可是餓了半天肚子呢!
“嘿,還挺會端水。”赤松子笑了一會兒,忍不住暫時放開寶貝酒樽,慈愛地摸了摸他的頭,把那翹起來的頭發(fā)按下去,“我就稀罕你這伶俐勁兒,要是每天跟你一起玩,心情定會很好。看著討喜,教起來也省心。——那你去問問你父親吧,想必他會同意的。”
“你知道?”李世民好奇心滿滿地問。
“你都出現(xiàn)在我面前了,他自然是會同意的。”赤松子勝券在握道,“你父親也是個極有主意的人,他知道什么樣的人適合做他繼承人的老師。”
“什么樣?”李世民仰著臉問。
“知識淵博,目光長遠(yuǎn),心胸開闊,既不會成為他的敵人,也不會埋沒你的天賦……的人。”赤松子懶懶散散地?fù)崦揍痰哪X袋,看他一副努力思考的小模樣,動作更輕了點(diǎn)。
“你在,夸你自己?”李世民眨巴眼睛,聽得很專心。
“都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其師必有其徒,我明明是在夸你。”赤松子瞇著眼睛笑起來,愉快道,“順便夸夸你父親。”
“那便多謝,松子先生夸獎。”李世民嘴很甜,毫不吝嗇地笑起來。
“乖。”赤松子順手摸摸幼崽頭頂勉強(qiáng)扎起來的兩個小揪揪,很想再捏把圓潤的小臉,瞅了眼蒙毅,暫時放棄了。
不太幸運(yùn)的小哪吒發(fā)型無法保持原樣,略微有點(diǎn)歪斜炸毛,然而在場這幾人,竟然都沒注意到。
小朋友眼里現(xiàn)在只有吃,其他啥都拋在一邊了。
他舀起一勺金黃的酥酪,送入口中,軟嫩香甜的奶制品帶著剛出鍋的熱乎氣,沒有什么腥味,顫巍巍地在勺子上蕩漾,入口即化,幾乎不需要咀嚼。
李世民吃得很高興,也很干凈,沒有弄臟桌子和手,吃完了被蒙毅擦擦臉,再度用毛絨絨的斗篷包裹起來。
可憐的頭發(fā)被蹂躪成什么樣,無人關(guān)心。
“多謝先生吉言,這是吾主的謝禮。”蒙毅一直默不作聲,觀望著赤松子和公子聊天,直到現(xiàn)在才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錦囊,沉沉地放在桌上。
“貧道可不是吉言,而是實(shí)話實(shí)說。”赤松子撇了一眼錦囊,不屑道,“我可不差這點(diǎn)錢。”
“先生是覺得不夠嗎?煩請少待……”
赤松子翻了個白眼,一點(diǎn)都不客氣道:“我知道你家主人錢多,不用炫耀給我看。”
“那先生的意思是……”蒙毅遲疑道。
“這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東西就是錢了。”赤松子很神棍地說了一句,“比起錢,還是你家小主人更金貴。”
“嗯嗯。”幼崽聞言,甜甜地笑了,還舉手發(fā)言,“我同意。”
蒙毅卻笑不出來,警覺地把孩子抱起來。“足下請慎言。”
“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我還能趁你不注意把孩子搶走不成?你們秦人真無趣,連玩笑都聽不出來。”赤松子無語住了,揮揮手,跟趕蒼蠅似的嫌棄道,“去吧去吧,把錢拿走,下次再會。”
蒙毅尚且還在猶豫,赤松子把錦囊拿起來,塞幼崽懷里,笑道:“等你拜師的時候,貧道再收你的禮,到時候想收多少收多少,我可不會再跟你客氣。”
李世民從蒙毅懷里探出半個腦袋,乖巧地向他揮手,笑瞇瞇道:“先生再會。”
片刻后,蒙毅付了賬,帶著孩子回到了馬車。秦王放下手中的竹簡,沉著地問:“如何?”
蒙毅如實(shí)匯報,平平淡淡,毫無矯飾,沒有摻雜一點(diǎn)主觀的自我評價。
秦王微微蹙眉,沉吟道:“你以為此人可信否?”
“他一眼就看出了公子的身份,又一口道出臣家里都是將星,若非消息過于靈通,或許真有些相面算命的本事。”蒙毅謙恭道。
“若是你父兄在此,尚有可能是認(rèn)出了他們的身份,但你不過剛到寡人身邊,聲名不顯,外人應(yīng)該沒這么快得知你的存在。何況這孩子,從未離宮。”嬴政思量道,“然其所言,未免有故意迎合邀寵之嫌……”
龍顏鳳骨,天生帝王命?這個“帝”字用的,就很不尋常了……當(dāng)今天下,哪里有“帝”?七國之雄主,也不過都是“王”罷了。
昭襄王倒是約齊湣王共同稱帝過,一個東帝,一個西帝,但也都是曇花一現(xiàn),后來也都放棄了。
這方士,看似是在算幼兒的命,實(shí)則隔著這孩子,也在斷定秦王的命途。
這話秦王當(dāng)然愛聽,但正因?yàn)閻勐牐炊a(chǎn)生了些許疑慮。
“竟未收錢,所圖甚大。”嬴政說話時,李世民趴在他邊上,和錦囊的繩結(jié)做斗爭,扯了半天沒扯開,只好求助于嬴政。
“開!”他充滿期待地把錦囊放嬴政手里。
“……”嬴政隨手打開錦囊,目光卻忽而一凝,從那一堆整齊的金餅里,拈起一條本不該存在的木櫝。
“二十載后,秦滅六國,一統(tǒng)四海。如此,王上可信否?”
嬴政目光幽深,這短短兩句話,他卻看了很久。
雖是裝神弄鬼,可他偏偏就吃這一套。至于是不是正好二十載后,大秦就能滅六國,統(tǒng)一天下,嬴政當(dāng)然不知道,但他愿意去相信,也會為之而努力。
哪個國君不樂意聽這么動聽的話呢?
“金子餅餅!”幼崽看到金燦燦的圓餅滿眼放光,雙手一伸,幾乎快出了殘影,剎那之間就抱著金餅往嘴里送。
“公子!”蒙毅嚇得一哆嗦,連忙去搶孩子手里的金餅。
也真是奇了怪了,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忽然之間動作快成這樣,一不留神金餅就到他嘴里了。
幸虧塞不下,咬不動,只沾了一點(diǎn)點(diǎn)口水,牙齒還沒有磕上去。
也幸虧蒙毅搶救及時,才讓那塊金餅毫發(fā)無損地回到錦囊里。
“不必如此緊張,他咬不動。”嬴政淡淡道。
話雖如此,蒙毅還是唬了一跳,瞬間就體會到了,帶孩子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不能吃嗎?”幼崽十分遺憾。
“不能。”幼崽的父親冷漠回答,“吞金會死。”
“死?”李世民懵懂地念叨著這個字,在幼兒好奇心探索世界的本能之外,忽而閃現(xiàn)出了靈光,想起死亡這件事來。
對哦,金子是不能吃的……在本能竄出去拿了金子就送口中之后,他的理智才姍姍來遲,提醒他這件事。
可惡,那他這個轉(zhuǎn)世還有什么意義嘛?吃金子的蠢事都干得出來,還有什么干不出來?
好歹他也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怎么能這么幼稚?
這般反思的時候,他無意識地啃啊啃,忽然驚覺嘴里怎么又有東西,吐出來一看,是某人修長的手指。
秦王冷冷淡淡地看著他,食指上不僅有濕噠噠的口水,還多出了兩個小小的牙印。
幼崽心虛地笑了笑,訕訕地縮到秦王懷里,扒拉著他腰間的玉佩玩。
討厭,老想咬東西,根本控制不住!
這個糟糕的年紀(jì)!
“你又餓了?”嬴政不懂孩子要怎么養(yǎng),只能這樣猜測。
他嫌棄地擦了擦手,又皺眉看向幼崽炸得亂七八糟的頭發(fā)。
本來就短,碎碎的頭發(fā)又多,出門的時候沖天鬏還算整齊,結(jié)果現(xiàn)在就亂得不成樣子了。
“臣以為不是。”蒙毅怕孩子吃多了積食,忙出聲道,“方才在酒肆里,公子用了一碗乳蛋,應(yīng)該已經(jīng)吃飽了。”
“是酥酪。”幼崽探頭探腦地糾正道。
“好,是酥酪。”蒙毅好脾氣地應(yīng)和。
“那為何……”嬴政剛擦了擦手,就不得不從幼崽口中奪回他的玉佩,不悅道,“怎么什么都往口中送?”
李世民睜大眼睛,閉上嘴巴,無辜地望著他。
他也不知道啊!是身體自己動的,跟他一點(diǎn)關(guān)系都沒有!
“大約是孩童天性使然吧。”蒙毅回道。
嬴政思來想去,也只能這樣認(rèn)為了。
“過來,坐好。”嬴政盯著孩子一言難盡的發(fā)型,沒過幾秒,就看不下去了。
“哦。”李世民乖巧坐正,把兩只小手都放在膝蓋上,好奇地問,“有事嗎?”
嬴政隨手拆掉兩個小揪揪,重新綁好,又隨手打了死結(jié)。
“好痛!”幼崽捂著腦袋驚呼,因?yàn)槭痔填^太大,兩只手甚至無法在腦袋中間會合。他撅起嘴抱怨道,“阿母不是,這樣弄的。”
小朋友被扯得哼哼唧唧,感覺頭皮一緊,好像還被拽斷了兩根頭發(fā)。
頭發(fā)扎好以后,李世民撿起被拽斷的頭發(fā),可憐巴巴地仰頭控訴嬴政。
“怎么,你頭發(fā)也要吃?”嬴政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阿父好壞……”幼崽委屈地從窗戶丟掉他的斷發(fā),順便東張西望,認(rèn)了一下附近的路和房屋標(biāo)志。
嬴政把他拎過來放好,輕斥一句:“別亂動。”
給孩子找老師的事,嬴政有些意動,但并沒有立刻去辦,畢竟這小家伙還太小了,就算是個天才,也沒有一歲就啟蒙讀書的道理……吧?
回宮的路上,嬴政的想法就開始動搖了。
無他,在嬴政看竹簡打發(fā)時間的時候,幼崽也坐在他腿上看竹簡。
這會兒倒是不像個猴子似的動來動去,跑來跑去,咬來咬去了,而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好,安安靜靜地觀看,貌似一心一意的樣子。
秦王暗自稱奇,覺得頗為反常。
安靜了整整一刻鐘后,嬴政終于忍不住了,問道:“你在看什么?”
李世民揉了揉疲憊的眼睛,聚精會神看了這么一會,就覺得累得慌,頭有點(diǎn)暈乎乎的。
這些彎彎曲曲像無數(shù)蟲子扭曲爬行的字,辨認(rèn)起來特別難,絕不是他前世的常用字體。
但他能認(rèn)出一些,再根據(jù)模糊的記憶,聯(lián)想推測,大致能了解秦王在看什么,便微微一笑,決定嚇秦王一跳。
“昔堯德衰,為舜所囚也。[1]”幼小的孩童一字一頓,慢慢悠悠地吟誦出聲,奶聲奶氣,卻很從容地笑道,“你在看,《竹書紀(jì)年》,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