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說宋景寧應該比葉初棠早到天山郡。
畢竟葉初棠不僅因各種突發事件耽誤了不少時間,之前還按照流放路線繞了遠路。
可宋景寧只需要在各個郡縣講一天學,而塔城和天山郡地廣人稀,加起來也就十幾個縣城,他應該在半個月前抵達天山郡。
祁宴舟一直在留意宋景寧的動向。
但大雪封路后,因交通不便,他便沒再收到有關宋景寧的消息。
“阿棠,我只知道半個月前,宋景寧在天山郡的伊蘭縣,大約是被暴風雪留在了當地。”
伊蘭縣距離天山郡沒多遠,日常坐馬車,兩三日便能到。
葉初棠之前也想過這種可能。
但她很快就推翻了。
因為并不是西北所有地方都同時來了暴風雪。
雪是從邊疆臨州下起的,一路南下,雪越來越大,風越來越厲。
伊蘭縣下的是中雪,而且比武川縣要提早五天左右。
那時候,祁宴舟能收到消息,就說明雪不大,宋景寧能離開,前往天山郡。
“阿舟,讓人去伊蘭縣一趟,我擔心兄長出事。”
祁宴舟知道宋景寧對葉初棠有多重要,連忙點頭。
“好,我馬上去安排。”
***
被葉初棠惦記的宋景寧并不在伊蘭縣。
而是在臨州城。
他在半個月之前離開了伊蘭縣,前往天山郡。
結果剛出發一天,就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駐邊將軍陳奎寫給他的。
他的女兒陳若云前不久在鄰國的突襲中受了重傷,命不久矣。
她雖是武將,但文采也不錯,對皓月公子很是敬仰,將他寫的詩詞和文章倒背如流。
所以,陳奎想在女兒臨終之前,讓她親眼見見皓月公子,與他談詩論學。
但這事于女子的名聲不利,陳奎要求宋景寧不要聲張,事后有重謝。
于是宋景寧取消了直奔天山郡的計劃,繼續北上去游學授業。
但他改變計劃時,寫了封信,讓祁宴舟的屬下送去給葉初棠。
結果這屬下被暴雪攔在了半路,以至于出現了信息差。
宋景寧還不知道這事。
他緊趕慢趕,在昨日抵達了臨州城。
為了不引人注意,他今天按部就班地包下了一間茶樓,授業解惑。
午間休息時,他從茶樓的后門離開,坐上陳奎的馬車,去了將軍府。
將軍府離茶樓不遠,只隔了一條巷子。
普通的馬車并不顯眼,從將軍府的側門進去后,又走了一段路才停下。
陳奎長得五大三粗,絡腮胡子,濃眉大眼,面相看起來很兇。
他率先撩開厚重的車簾,跳下馬車。
“宋公子,請下車。”
宋景寧下馬車后,發現自己身處被雪覆蓋的后花園。
臘梅的香味盈滿鼻尖。
陳奎大步流星地朝后宅走去。
“宋公子請跟我來。”
宋景寧立刻跟上,去了陳若云所在的寒梅院。
這院子的名字是她起的,說是要做一個如寒梅般,凌風傲骨的女子。
在最惡劣的環境里,恣意綻放!
如今,受傷極重的她,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嘴唇干裂,瘦脫了相。
陳奎將伺候的丫鬟打發下去后,來到炕邊,輕柔地喚陳若云。
“云兒,你一直想見的皓月公子來了。”
這話仿若往陳若云的身體里注入了生機,不僅讓她迅速醒來,原本渾濁的雙眸也變得清亮。
宋景寧立刻走到炕邊,溫柔地看著陳若云,“陳姑娘,我是宋景寧。”
陳若云順著好聽的聲線看過去。
當她看到帥氣溫潤的宋景寧時,干裂的唇微微上揚。
“宋公子與我想的一樣,俊雅出塵,氣宇軒昂。”
“陳姑娘也與我想的一樣,英姿颯爽,耀如春華。”
陳若云笑笑,并未將這話當真,只當是宋景寧憐她將死,出言寬慰。
她傷重臥榻月余,早已成了枯萎的梅花,沒有英姿,更沒有春華。
“皓月公子,因我身體欠佳,不能起身見禮,實在抱歉。”
她雖是武夫,卻識文知理。
若不是身體原因,她定會將文人禮儀做得分毫不差。
宋景寧深深彎腰,向陳若云行了個君子大禮。
“陳姑娘大義,為維護邊疆安穩,舍生忘死,令在下欽佩。”
說完,他直起身,看向陳奎,直白地問道:“宋某斗膽一問,陳姑娘還有多少時日?”
這話讓陳奎臉色大變,怒從心起,一把揪住了宋景寧的衣領。
“宋公子,不許胡言!”
雖然女兒的確沒多少時日了,但這話不能當著她的面說!
陳若云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
雖然所有人都和她說,她很快就會好起來,但她知道自己好不了了。
“爹,您快放開宋公子,咳咳……”
陳奎見女兒激動,連忙松開宋景寧。
“云兒,大夫說你不能激動,會崩裂傷口,導致傷勢加重,你快平復心情。”
陳若云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 一咳起來就沒完。
腰腹的傷口被崩裂,血腥味逸散。
陳奎嚇得立刻掀開被子。
看著女兒被鮮血染紅的雪白里衣,他驚慌大喊:“來人,快來人,去找大夫!”
剛準備進屋的丫鬟聽到這話,連忙應了一聲,去尋府醫。
陳若云的嘴臉溢出鮮血,臉色急速灰敗,瞳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散。
宋景寧因從小身體不太好,久病成醫。
只要不是疑難雜癥,他都能治。
他看出陳若云的生死一線,連忙說道:“陳將軍,以陳姑娘現在的身體情況,怕是等不到府醫來,不妨讓我一試,只是得得罪陳姑娘。”
陳奎雖然不通醫理,但他經歷了好幾次女兒病危。
他很清楚女兒這次吐血有多嚴重。
生死面前,清譽是小事,不然他也不會當著宋景明的面掀開被子。
“有勞宋公子。”
宋景寧立刻用點穴的手法護住陳若云的心脈,又從懷里拿出一粒葉初棠給他的護心丹,喂她服下。
“陳將軍,倒杯溫水給我。”
陳若云已經不能自主吞藥,宋景寧捏住她的臉頰,逼迫她張嘴,抬高她的下巴。
然后用大拇指頂住她的咽喉,剩下四指曲起,抵在鎖骨上窩,慢慢往下移。
當他的手移至雙胸之間,護心丹被咽了下去。
保住了她最后一口氣。
“好了,陳姑娘暫無性命之憂,但她傷勢過重,一般的大夫救不了她。”
陳奎當然知道。
在女兒受重傷后,他四處請大夫,能請的人都請了。
大夫無一不是搖頭,讓他準備后事。
他想,若有人能救女兒,那一定是名動天下的神醫——薛棟。
但他不知道薛棟在哪。
退一步來說,就算他知道,也能請動薛棟,可只要薛棟不在北地,也是來不及救命的。
陳奎滿臉痛惜,“這是云兒的命。”
他無愧于天地,也對得起百姓,獨獨對不起吃盡苦頭的女兒。
宋景寧一字一頓地說道:“人定勝天,命是可以更改的。”
這話讓宋奎的雙眸浮現亮光。
“宋公子這話是何意?難道你能救小女?”
“我雖通醫理,但只能治一般的病,陳姑娘傷得太重,我無能無力。但我知道有一人,或許能救陳姑娘,但需要她舟車勞頓,前往天山郡。”
在宋景寧看來,葉初棠的醫術無人能及。
她或許能給陳若云一線生機。
但她現在懷孕多月,不方便前來臨州城,只能讓陳若云受累。
陳奎聽到“天山郡”三個字,便知宋景寧說的人是誰。
換作是任何人,他都愿意帶女兒走一趟。
可偏偏是葉初棠,祁家的當家主母!
“若宋公子說的人是祁夫人,那就不必了。”
宋景寧不解,劍眉微蹙,“為何?”
“陳家家訓,不參與任何黨爭內斗,只護邊疆百姓平安。”
陳奎之前對祁家既欽佩,又惋惜。
欽佩祁家愛護百姓,為了江山穩定,鞠躬盡瘁。
惋惜祁家因皇帝的猜忌被奪權,如履薄冰。
如今,祁家想要推翻皇權,便和他不再是一路人。
他不可能為了女兒的命,就成為祁家的追隨者,賭上整個陳家。
宋景寧沒想到陳奎會直接拒絕他的提議。
“就算明知祁夫人能救陳姑娘,將軍也會看著她死?”
這話猶如重錘,狠狠地擊中陳奎的心臟,讓他痛不欲生。
他深呼吸一口氣,“這是她的命!”
宋景寧見陳奎態度堅決,又道:“我理解陳將軍的擔憂,你可以先書信一封,問問祁夫人救人的條件。若祁夫人的條件,將軍給得起,陳姑娘就有了一次生的機會,如何?”
“人命債最是難還,算了。”
“事關陳姑娘的生死,是不是該讓她自己選?”
宋景寧剛說完,府醫就挎著藥箱推門而入。
他快步上前,給陳若云把脈。
“將軍,幸好小姐的心脈被護住了,不然她已經……”
后面的話他沒說,但陳奎知道是什么。
“云兒如今是什么情況?”
“回將軍,小姐的傷口被崩裂,流血過多,且感染嚴重,怕是再也醒不過來了。”
陳奎聽到這話,身形晃了一下。
“這話是什么意思?云兒……過世了?”
“將軍誤會了,小姐的命暫時保住了,但她的傷勢越來越重,身體極度虛弱,怕是在過世之前,都難醒來。”
“她還有多久?”
“小姐有珍貴藥材吊命,快則三日,慢則半月。”
宋景寧趁機說道:“半個月的時間,足夠將陳姑娘送去天山郡。”
府醫不明白這話從何說起,連忙反對。
“不可,小姐如今的狀況出不了門,更別提舟車勞頓了。”
“若這是唯一救她的機會呢?值得一試嗎?”
府醫是看著陳若云長大的,想也沒想地回答:“當然值得!”
“那就勞煩大夫讓宋小姐醒過來,問一問她的意見,治還是不治?”
“肯定治啊,小姐絕不會求死!”
宋景寧看向陳奎,“陳將軍,你怎么選?”
陳奎的選擇和之前一樣。
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一個身染檀香的雍容婦人就進了房間。
“治!不管要付什么代價,我都要醫治云兒。”
陳奎看著因走得太急而滿頭大汗的妻子,一個頭兩個大。
“夫人,你怎么來了?”
“哼,你要殺我的女兒,我怎能不來?”
這話誅心,讓陳奎臉色發白。
“夫人……你應該知道,我比誰都希望云兒好起來。”
為了守護邊疆,他已經失去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如今還剩下一子一女。
若再失去一女,便只剩一個體弱的幼子!
婦人冷哼,“你的希望在選擇面前,一文不值,我要救云兒,誰也攔不住!”
說完,她看向宋景寧。
“只要有機會救云兒,我都愿意一試,請宋公子帶小女和我去天山郡,我當面和祁夫人談條件。”
不管能不能談成,她都不能錯過救女兒的機會。
宋景寧沒有立刻答應,看向陳奎。
“陳將軍怎么說?”
陳奎看著態度堅決的妻子,嘆了口氣。
“我也陪云兒走一趟吧。”
這話讓陳夫人滿意地收回視線,“準備準備,趁早出發吧。”
陳奎看向府醫,命令道:“無論如何,都要保云兒能活著到天山郡。”
府醫一臉為難,“將軍,在下……沒這個本事。”
宋景寧毛遂自薦。
“我試試吧,但我先說清楚,只能死馬當活馬醫,是讓陳姑娘多活幾日,還是讓她立刻死,我不確定。”
在陳奎猶豫的時候,陳夫人拍板道:“請宋公子放手去做,不管成功與否,我都接受,且不會遷怒于你。但在你治療云兒之前,我想單獨和她說說話。”
這話一出,陳奎、宋景寧和府醫都離開了房間。
沒人知道陳夫人和陳若云說了什么。
宋景寧只知道當他再次進房時,發現她的氣色似乎好了一點。
這說明她的求生欲很強。
而求生欲越強,就越有機會在服下猛藥之后,活下來。
“宋姑娘,你是個好姑娘,只要祁夫人能救,她就一定會救你,且不會趁火打劫,向陳家軍開出苛刻的條件。”
“所以,你一定要熬過最難的這關,活著抵達天山郡。”
宋景寧說完,往陳若云的嘴里塞了一粒回春丹。
這丹藥雖然沒有起死回生之效,但能激發人的生機,續命。
但用的都是猛藥,若身體極度虛弱的人服用,有可能變成催命毒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