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窈倒下的那一刻,時間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驟然掐停。
宴會廳頂端那盞價值連城的水晶吊燈,依舊不知疲倦地傾瀉著它冰冷而璀璨的光芒,將地板上那個蜷縮成一團的纖細身影映照得如同祭品般脆弱蒼白。空氣中彌漫的頂級香檳與精致餐點的芬芳,似乎瞬間被一種更濃烈、更不祥的氣息所取代——那是蘇蔓雪身上散發出的、對于舒窈而言如同催命符般的異域甜香,以及……驟然降臨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離得最近的幾位賓客,臉上的笑容僵在嘴角,手中的酒杯懸在半空,眼神里充滿了驚愕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竊竊私語聲戛然而止,音樂也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事發中心——那個生死不明的女人,和站在不遠處,臉色陰沉得如同烏云壓境的霍予奪身上。
霍予奪。
這個名字本身,就帶著一種生殺予奪的絕對權力。在江城,無人敢輕易拂逆他的意志。此刻,他周身散發出的低氣壓,更是讓這片刻的死寂變得如同實質般沉重,壓得人喘不過氣。
“天啊……”一個壓抑不住的驚呼聲從人群邊緣傳來,隨即又被旁邊的人用眼神或手肘制止。在這種場合,在霍予奪明顯不悅的時候,任何多余的表示都可能引火燒身。
訓練有素的酒店侍應生和安保人員最先反應過來,他們臉上帶著職業化的鎮定,腳步卻不自覺地放輕,小心翼翼地圍攏過來。然而,目光觸及舒窈那毫無生氣的臉龐和霍予奪冰冷的眼神時,他們都默契地停在了幾步之外,不敢貿然上前。誰都知道舒窈是霍先生的人,但她具體是什么身份,該用什么規格對待,尤其是在這種“突發狀況”下,誰也拿不準。貿然行動,后果難料。
“快……快去通知經理!叫駐場醫生!”一個看起來像是領班的人,壓低了聲音,對身邊的下屬急促地吩咐,額角已經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就在這片混亂而壓抑的寂靜中,一抹艷麗的紅色身影動了。
蘇蔓雪仿佛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臉上瞬間堆滿了焦急與惶恐,她提著裙擺,第一個“奮不顧身”地沖到了舒窈身邊,蹲下身子,聲音帶著哭腔,急切地呼喚:“舒窈小姐!舒窈小姐你怎么了?你醒醒啊!你別嚇我!”
她的動作看起來是那么擔憂,聲音是那么“真切”,足以讓不明真相的人為她的善良和急切而動容。她伸出保養得宜、涂著精致蔻丹的手,顫抖著去探舒窈的鼻息。指尖在那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氣流上輕輕掠過,快得讓人無法察覺她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逝的、毒蛇般的興奮與快意。
隨即,她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縮回手,轉頭望向霍予奪,漂亮的眼睛里迅速蓄滿了淚水,聲音抖得更加厲害:“予……予奪哥!她……她好像……好像沒氣了!真的沒氣了!怎么辦啊?這可怎么辦啊!”
這番話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將現場本就緊繃的氣氛徹底點燃。周圍響起一片更清晰的倒吸冷氣聲。
霍予奪的臉色更加陰沉,那雙深邃的黑眸如同結了冰的寒潭,死死地盯著地上那個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碎掉的身影。舒窈那張過分蒼白的臉,以及唇邊因為缺氧而泛起的、觸目驚心的青紫色,像是一根尖銳的冰錐,狠狠刺入他眼底,帶來一種極其陌生的、讓他極度煩躁和厭惡的情緒波動。
煩躁。是的,煩躁!
這個女人,永遠學不會安分!永遠只會用這種令人作嘔的方式來吸引他的注意!在他最重要的晚宴上!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她就這么喜歡扮演受害者嗎?就這么喜歡讓他丟臉嗎?
至于蘇蔓雪說的“沒氣了”?呵,不過是夸大其詞罷了!這個女人生命力頑強得很,怎么可能就這么輕易地死了?一定是又在演戲!演給他看,演給所有人看!
還有那該死的過敏!他確實隱約記得她似乎對什么東西反應很大,但具體是什么,他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在他看來,那不過是她用來博取同情、牽制他的又一種廉價手段!現在,她故技重施,還變本加厲!
一股無名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燒,幾乎要燒毀他最后一絲理智。但他霍予奪,絕不能在這種場合失態,更不能被這個女人的“表演”牽著鼻子走!
他邁開長腿,無視了周圍所有或驚恐或探究的目光,一步一步,沉穩地走到了舒窈身邊。他沒有像蘇蔓雪那樣蹲下,依舊保持著居高臨下的姿態,仿佛在審視一件極其礙眼的、弄臟了他名貴地毯的垃圾。
他的目光掃過舒窈緊閉的雙眼,那長而密的睫毛此刻安靜地垂落,不再像往常那樣,帶著小心翼翼的、令人心煩的濡慕。不知為何,這副全然的死寂,比她任何時候的哭鬧或哀求,都更讓他心底那股莫名的煩躁感如同野草般瘋長。
但他不允許這種感覺繼續蔓延。
“夠了,舒窈。”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滲入骨髓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壓,清晰地傳遍了因他走近而更加寂靜的角落,“別再裝了。”
空氣仿佛凝固了。
所有聽到這句話的人,都難以置信地看向霍予奪。他們無法想象,一個人可以對一個看起來明顯已經失去意識、甚至可能瀕臨死亡的女人,說出如此冷酷絕情的話語。
舒窈依舊沒有任何反應。她躺在那里,像一朵被狂風驟雨摧殘過的嬌花,徹底失去了所有生機和色彩。
霍予奪的眉頭皺得更緊,心中的不耐煩幾乎要溢出來。他伸出穿著昂貴皮鞋的腳,用鞋尖不輕不重地碰了碰舒窈的手臂,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起來。別在這里丟人現眼,立刻跟我離開。”
這一次,連蘇蔓雪都適時地露出了“于心不忍”的表情,她拉了拉霍予奪的衣袖,怯生生地、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說:“予奪哥……她……她好像真的……真的不太對勁……身體好涼……”
這句看似勸解的話,卻像是在火上澆油。
霍予奪猛地甩開她的手,眼神銳利如刀鋒般掃了她一眼,其中蘊含的警告意味讓蘇蔓雪立刻噤聲,垂下了眼瞼,掩去那抹恰到好處的委屈和更深的算計。
他不再理會蘇蔓雪,也不再看地上的舒窈,而是轉向那些圍在旁邊、不知所措的安保人員,聲音冷得像淬了冰:“還愣著干什么?”
安保人員們被他這一聲低吼嚇得一個激靈。
“把她抬走!”霍予奪的語氣充滿了命令和不耐煩,仿佛多看舒窈一眼都讓他覺得惡心,“從后門送出去!別讓外面那些蒼蠅(指記者)拍到!”
他的目光在舒窈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那抹礙眼的青紫色讓他心中的煩躁更甚,他幾乎是咬著牙補充道:“找個醫生給她看看!死不了!”
“死不了”三個字,他說得斬釘截鐵,仿佛是在說服自己,又像是在給這件事定性——這不過是舒窈的一場鬧劇,一場拙劣的、不合時宜的表演。
安保人員們面面相覷,臉上寫滿了猶豫和為難。他們是專業的,能看出舒窈的情況絕對不像霍予奪說的那樣“死不了”,這分明是極其危急的狀況!可是……命令是霍先生親自下達的,他們誰敢違抗?
就在他們遲疑著,準備硬著頭皮上前執行命令的時候,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金絲邊眼鏡的中年男人氣喘吁吁地擠了進來,正是聞訊趕來的酒店駐場醫生。
“讓一讓!讓一讓!我是醫生!”
醫生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舒窈,以及她那明顯缺氧的體征,臉色驟然大變。他甚至來不及向霍予奪問好,立刻蹲下身,迅速檢查舒窈的瞳孔、脈搏和呼吸。
“瞳孔散大!脈搏微弱!呼吸……呼吸幾乎停止了!”醫生的聲音因為震驚和急切而變得尖銳,“是極其嚴重的過敏性休克!并發了急性心力衰竭!必須立刻搶救!快!準備腎上腺素!氧氣!除顫儀!”
醫生的診斷和急切的指令,如同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了霍予奪那張寫滿“她在裝病”的臉上。
霍予奪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神中第一次出現了短暫的空白和難以置信。
休克?心衰?怎么可能?她明明……
“病人對什么過敏?誰知道?”醫生一邊手忙腳亂地打開急救箱,一邊大聲詢問。
蘇蔓雪仿佛被嚇壞了,臉色蒼白地開口,聲音帶著哭腔和“無比的懊悔”:“是……是香水……醫生!我想起來了!舒窈小姐好像……好像對一種很特別的花香過敏!就是……就是我今天用的這款……”
她一邊說著,一邊“驚慌失措”地指了指自己,眼淚恰到好處地滑落,“都怪我!我真的不知道會這么嚴重!我以為……我以為只是普通的香水……予奪哥送我的時候,也……也沒提過……”
她再次巧妙地將責任引向自己,又不動聲色地將霍予奪牽扯進來,暗示著一切并非她的本意,更像是一場誰也未曾預料的“意外”。
霍予奪的目光猛地射向蘇蔓雪,眼神復雜難辨。他確實送過蘇蔓雪香水作為生日禮物,但他根本不記得是哪一款!更沒將舒窈那所謂的“過敏”當回事!可現在,醫生的話和蘇蔓雪的“證詞”,像兩把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讓他第一次對自己之前的判斷產生了動搖。
但這種動搖只持續了不到一秒,就被更強烈的、被欺騙和被設計的惱怒所取代。他絕不相信事情會這么巧!這一定是舒窈和蘇蔓雪合起伙來算計他!或者……是舒窈利用了蘇蔓雪的香水,故意把事情鬧大?
對!一定是這樣!這個工于心計的女人!
“別在這里礙事!”霍予奪回過神來,粗暴地打斷了醫生的搶救準備,也打斷了蘇蔓雪的“懺悔”,他指著擔架,對安保人員厲聲命令,“立刻!把她送到仁和醫院!通知心內科的李主任,讓他親自負責!”
他的聲音依舊冰冷強硬,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掌控欲。即使到了這個時候,他首先想到的,仍然是將這個“麻煩”控制在自己的勢力范圍內,而不是舒窈真正的死活。仁和醫院是霍氏旗下的產業,李主任是他的人,只有在那里,他才能確保一切信息都在他的掌控之中,確保這場“鬧劇”不會失控。
醫生愣了一下,想說什么,但在接觸到霍予奪那雙毫無溫度、充滿警告意味的眼神時,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他知道,在這種權勢人物面前,病人的意愿甚至生命本身,有時都顯得微不足道。他只能無奈地指揮急救人員:“快!準備轉運!保持吸氧!腎上腺素備用!”
混亂的腳步聲響起,安保人員和醫護人員手忙腳亂地將舒窈抬上擔架,蓋上薄毯,匆匆朝著后門的方向推去。那抹纖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盡頭,仿佛從未出現過。
救護車凄厲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又在酒店外短暫停留后,迅速遠去,最終消弭在城市的喧囂中。
宴會廳內,短暫的騷動過后,在霍予奪冰冷的目光掃視下,很快又恢復了之前的虛假繁榮。音樂重新響起,人們重新端起酒杯,繼續著之前的談笑風生,仿佛剛才那個驚心動魄的插曲,只是一場無關緊要的幻覺。
霍予奪面無表情地整理了一下自己因為剛才的動作而略顯褶皺的西裝袖口,臉上的陰沉和暴戾被完美地掩蓋在那副冷漠疏離的面具之下。他對周圍投來的、夾雜著各種復雜情緒的目光視若無睹,對身邊試圖再次靠近、柔聲安慰他的蘇蔓雪也只是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他轉身,重新走向宴會廳的中心,走向那些等待著與他交談的商界巨鱷,步伐沉穩,背脊挺直,仿佛剛才那個倒下的女人,真的與他毫無關系。
只是,沒有人看到,在他轉身的那一刻,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微微顫抖。也沒有人能窺見,在他那雙冰封的黑眸深處,那股被強行壓抑下去的、連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陌生的煩躁與空茫,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正一圈圈地蕩漾開來,預示著一場即將到來的、足以顛覆他整個世界的風暴。
他堅信她死不了。
他堅信這不過是她的又一場把戲。
他堅信一切仍在掌控。
然而,命運的齒輪,已經在這一刻,朝著他無法預料、也無法承受的方向,悄然轉動。那通往“火葬場”的道路,已然在他腳下,無聲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