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次年三月,山南道春圍,在朱筆的輔助下,一舉拿下會元后,張元鈞的心態開始發生了明顯轉變。
他發現自己越來越離不開這支朱筆,有時候甚至萌生了:
“反正放在他手中也是暴殄天物。”
“他說過要送你的,這不算昧了良心。”
等等之類的想法。
察覺了自己內心想法不對的張元鈞,一張臉羞的無地自容。
他自持才學,養的一身傲骨,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對他人之物起了貪念。
也是自這時起,張元鈞將朱筆封了起來。
他本以為直到陳年找來之前,自己再也不會動用這支朱筆。
但是他失敗了,殿試當前,面對大魏朝境內頂尖的學子和世家子弟,他最終還是忍不住動用了朱筆。
隨后,他便越陷越深,徹底將朱筆當做了自己所有之物。
他心中也開始害怕,害怕陳年突然蹦出來,將朱筆追回。
看著手中被破布纏著的朱筆,張元鈞的神色有些恍惚。
從一個落魄書生,到連中三元,再到外放東南,做到一府之主。
因為這支朱筆,他可謂是春風得意,即便是外放為官后,這支朱筆帶給他助力,仍是無法替代的。
清明頭腦、異于常人的充沛精力,讓他將一府之地治理的井井有條。
百姓安居樂業,即便是偶有妖禍,也很快就被他借驚魂鑼弭平。
然而這一切,只維持到了半年前。
半年前,朝廷一紙調令,要在他所治之地調糧。
朝廷調糧,本是平常之事,他也沒有多做在意。
直到某一天,他那結發妻子告訴他,外面的漕運,斷了。
張元鈞才恍然記起,當初那個絕望的落魄書生。
幡然醒悟,但為時已晚,府中糧倉早已空空如也。
他一連數封奏書上書詢問、求援,都像是石沉大海,杳無音訊。
他有心親自去問上一問,但又不敢。
他是一府之主,此時他若是離開,這一府百姓,又當如何自處?
絕望之時,他想起了丹陽府所傳的神仙斬妖除孽平復糧價之事。
他親自帶上驚魂鑼,領人將城中囤糧大戶、作亂妖邪清理了一遍。
即便如此,也不過將糧荒推遲了一段時間。
僅憑一府之力,面對蔓延了數府的糧荒,根本無濟于事。
饑民四起、十室九空,那城終究還是沒有守住。
妖邪四起、鬼神作亂。
城破之日,驚魂鑼敲了又敲,卻始終聚不齊人。
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妖邪入城,將周圍百姓肆意屠戮。
還有他那妻子...
“你這筆到底當還是不當?”
一聲不耐煩的詢問,打破了張元鈞的回憶。
他解開纏筆上的破布,想要比劃了一個持筆的姿勢,右手卻是抖的拿都拿不住。
“當,你看看這筆能給當多少?”
張元鈞深深看了一眼手中妻子冒死護下的朱筆,渾身都在顫抖。
匆匆十二年,他甚至都忘了當初那個少年的樣貌。
那朝奉接過朱筆看了看,眼中冒出一道貪色,隨口說道:
“禿筆一支,看在材質不凡的份上,可以給你算上二兩銀子。”
“你要是愿意,便按下字據,你要是不愿,可以去別家問問。”
“二兩銀子...”
張元鈞的眉頭皺了皺,不過看著地上餓的沒有一絲力氣的孩童,他還是咬著牙應了下來。
以他現在半廢的狀態,真要給他太高,他怕是走出這當鋪不到五十步,就要被人打了悶棍。
妻子走后,他去了倒是無所謂,可這地上的孩童又有何辜?
那朝奉聞言趕緊擬了一張當票,遞了出來。
張元鈞取過當票,看得都沒看,就在上面按下了指印。
形勢比人強,即便看出當票之上的問題,他又能如何?
“好好好,痛快。”
朝奉拿到死當的當票,心中頓時樂開了花,他將朱筆放在手中翻來覆去的把玩。
可能是因為大賺一筆,朝奉在給錢的時候,打量了一下張元鈞,順口說道:
“看你這一身,雖然破爛,但材質不凡。”
“應當是逃荒來的,你既來當筆,想來也是個有家學的讀書人。”
“城西趙官人家正在請西席先生,你要是有些才學,可以去試試。”
“那趙官人雖然摳門,但若是成了,也不至于讓你爺倆餓了肚子。”
張元鈞聞言拱手向朝奉施了一禮,牽著孩童向城西走去。
兩個月的逃荒生涯,早已磨盡了他的傲氣。
做了多年的一地父母官,到最后能救出的,只有這個半道撿來的孩童。
那朝奉沒有騙他,張元鈞一路打聽,找到趙官人家時,對方確實正在請西席先生。
聽到他的來意,那管家上下打量了一番,非但沒有嫌棄,反而是眼前一亮。
張元鈞理所應當的留了下來,不是因為他的才學,而是因為他的打扮。
逃荒而來,看樣子家世不差,最主要的是,便宜。
“先生,莫要說了,該吃藥了。”
原來的孩童早已成了少年,此時正端著一碗湯藥站在床前。
張元鈞斜靠在墻上,咳嗽了兩聲道:
“把藥放下,我有些事要給你交代。”
少年見此情景,心中頓時產生了不好的預感。
他趕緊把藥放下,想要扶著張元鈞躺下。
張元鈞卻是擺了擺手,說道:
“傻孩子,休要作女兒態,世道艱辛,千萬莫要讓人瞧見這番姿態。”
少年垂立床沿,雙目含淚,泣聲道:
“先生有官身在,只要逃了出去,即便被朝廷怪罪,也不至于此。”
“若不是為了救我,先生何至于落下這一身傷病。”
自家身體自己知,張元鈞強提著一口氣,掙扎著說道:
“過去的事,就休要再提了,作此選擇我從不后悔。”
“只是遺憾...最終還是與人食了言...”
張元鈞感覺自己的身體越來越漂,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弱:
“你日后若是有機會...便去丹陽府尋...尋那面攤..”
“就...就說...張...張元鈞...食言...”
“先生!先生!!”
在少年的哭泣聲中,張元鈞閉上了眼睛。
恍惚間,他仿佛聽到有人在說話:
“書生,書生,面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