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劃出扇形殘影,鋼青色的雨像是從云端墜落的液態汞,將摩天大樓的棱角腐蝕成模糊的剪影。后視鏡里浮動著無數破碎的霓虹,那些猩紅與幽藍的光斑如同巨獸的獨眼,在雨簾后窺視著十字路口孤獨的車輛。
“快到醫院了。”顧翊心想。
今天終究還是被路明非拽去了云隱寺。剛跨出車門,豆大的雨點便砸在青石板路上,香火鼎盛的寺廟轉瞬空了大半。顧翊跟著路明非踩過濕漉漉的臺階闖進正殿時,住持正倚著功德箱打盹,檐角鐵馬在驟雨里叮當作響。
說明自己被惡鬼纏身,老和尚枯枝般的手指立刻搭在顧翊腕間足有半柱香時間,隨后忽然倒吸口涼氣:“阿彌陀佛,施主這脈象浮滑如游魚,分明是魑魅纏身吶!”
他邊說邊從供桌底下抽出張泛黃的價目表,金粉勾的“辟邪套餐”四個字在燭火下晃眼。顧翊盯著最底下那行6700元的標價,余光瞥見路明非喉嚨滾動了兩下。
“大師,我兩是學生…..”路明非搓著褲縫開口,話沒說完就被住持截住:“佛門本不該談錢,可這香燭法器都要成本...”
隨后兩人像菜場攤販般討價還價,最終定在1500塊時,老和尚突然從蒲團下摸出POS機,動作熟練得讓人心驚。
所謂驅邪儀式倒像場荒誕的沐浴秀。冰涼的“圣水”順著顧翊脊梁骨往下淌,住持還用冷茶抹顧翊眼皮,隨后暴喝“茶能明目!”驚得供桌下打盹的貍花貓炸毛竄出。
儀式完成后兩人本想離開,但住持已從經幡后推出個移動展柜。桃木劍壓著泛黃符紙,五帝錢纏在鍍金十字架上,菩提念珠間還混著串星月菩提。
“施主請留步!”老和尚指尖拂過琳瑯滿目的驅邪物件,“請尊開光貔貅鎮宅如何?今日香火錢滿兩千還在QQ上贈電子木魚。”
顧翊用指尖挑起串刻著《般若心經》的鈦鋼項鏈,“佛寺賣十字架?”
住持袈裟廣袖忽地揚起,腕間沉香手串與百達翡麗相撞叮當:“小施主著相了,三教合一方顯我輩格局。當年王重陽祖師...“他邊說邊往路明非懷里塞了個項鏈,“此物最宜化解惡鬼!”
住持給兩人忽悠的一陣一陣的,在‘來都來了’的心態下又花了幾百買了三個項鏈,隨后在路邊等車時顧翊看到主持一身名牌上了輛大奔,瞬間覺得肯定是被坑了。
但路明非不這么認為,他只是拍了拍顧翊肩膀,“你看人家這袈裟都鑲金線,肯定是得道高僧...”
顧翊十分不解,“為什么袈裟鑲金線就是得道高僧?”
“不是得道高僧,怎么會穿這么貴重的袈裟?”
顧翊被路明非這套說辭噎住,一時之間竟不知道如何反駁,就沉默聽他在一旁不停胡扯,思考間車已經快到了醫院。
“我馬上下車了,你讓師傅再送你回吧。”
路明非放下了剛通完話的手機,“忘問你了,買兩個項鏈就行了,為啥要多買一個?”
“楚師兄馬上要出國,送他一個禮物。”
“楚師兄?你說那個經常和你一起打籃球的楚子航?你倆打個籃球感覺半個仕蘭的女生都會去看。”
顧翊思索一下,確實一打球附近的女生不少,還會給兩人送東西,但都被拒絕了。
“三鮮餡餃子配皮蛋粥,”路明非對著反光的手機瞇起眼,“剛打電話人說沒多久就送到,你就在崗亭雨檐下等著,別讓人伙計淌水進醫院,這種大雨還配送的商家沒幾個的。”
“你關心小哥倒不關心關心我?”顧翊扯開黏在后頸的襯衫領口,安全帶金屬扣撞在真皮座椅上發出悶響。
手機和蓋聲清脆地截斷話音。路明非偏頭打量他浸在陰影里的側臉,嗤笑出聲:“就你這樣的,埋北極冰川里三千年,等融化了都能原地復活。”
“你他…”
司機的聲音打斷了顧翊的臟話,“小伙子,醫院到了啊!”
顧翊猛地推開車門,六月暴雨劈頭澆在發燙的耳廓上。他聽見身后傳來慢悠悠的補充:“給人留的你手機號——記得接電話…”
車門摔上的悶響混著輪胎碾過水洼的嘩啦聲,吞沒了路明非未盡的尾音。顧翊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看見崗亭暖黃的燈光在積水里碎成跳動的金箔。
拿到了自己的晚飯,顧翊走進了住院部。消毒水的氣味與嘈雜聲浪撲面而來。住院部三樓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輪椅轱轆碾過地磚的聲響混著此起彼伏的呼叫鈴。
他打開病房門,老人仍保持著那個姿勢深陷在白色被褥里,床頭監護儀的綠光在暮色中規律躍動。從尼伯龍根回來后,姥爺就一直陷入昏迷中。
他問過那像鬼魅一樣的女孩,女孩回答普通人被強行拉進尼伯龍根都會很難受,何況是個八十多歲的老人,那次的經歷對他的傷害非常大。
顧翊又問女孩有什么辦法能救他嗎,那是他第一次見女孩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笑容,她伸出手想摸顧翊腦袋,但那次顧翊躲開了。
他坐在病床旁,眼前的姥爺面容依舊慈祥,但臉上卻少了那份久風歷雨的睿智和溫暖,多了幾分虛弱和疲憊。顧翊記得小時候,姥爺總是笑著給自己講故事,那些故事里充滿了溫情和希望,可如今,他自己的故事似乎走到了盡頭,仿佛他生命的一切美好都在被奪走。
“不該是這樣的。”顧翊低聲喃喃,聲音在空曠的病房里顯得格外清晰。
顧翊盯著窗外,思緒飄遠。姥爺昏迷的這段時間以來,他幾乎每天都來陪伴,眼睜睜看著一位曾經強壯、堅定的老人逐漸消瘦,甚至連最基本的起床都成了奢望。他握住姥爺的手,心里明白這不是一場能戰勝的病,這是一個上下左右都無限高的墻。
窗外驟雨漸成簾幕,碎玉亂珠敲打窗欞的聲響里,顧翊的眼眶蒙上霧氣。他指節泛白地攥住老人枯藤般的手,胸膛劇烈起伏,試圖將胸腔里翻涌的酸楚盡數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