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大亮。
晨光透過窗欞灑進屋內時,陸北顧已經將笈囊收拾妥當。
裴妍早早起來,蒸了一籠槐花餅,新摘的槐花拌著粗面,雖是粗糧但也蒸得松軟,咬一口滿嘴都是春日的甜味。
她將槐花餅用油紙包好,塞進陸北顧的笈囊里。
“路上若是走餓了,墊墊肚子。”
裴妍替他整理衣襟,看著上面的補丁眉頭微蹙:“這衣裳......”
“無妨。”陸北顧笑道,“書會上都是讀書人,不會以衣冠取人。”
裴妍欲言又止,轉身從箱底取出一個藍布小包,層層打開,里頭是百來枚銅錢。
“拿著。”
陸北顧推回她的手:“嫂嫂留著家用,今日用不到錢,聽說書會管飯的,說不得還能帶回些好吃食。”
今日去向,同行之人,陸北顧早都與嫂嫂交代清楚。
而周家又是鎮上出身的土豪之家,所以此行倒也不虞有什么安全隱憂,不會被人騙了綁票。
不一會兒,院門外傳來盧廣宇的呼喚聲。
因為陸北顧不識得路,所以也只能辛苦這位同學來尋他了。
只見盧廣宇一身簇新的湖藍襕衫,頭戴方巾,腰間還掛了個繡著蘭草的香囊,大抵是把最好的衣衫給穿出來了。
“喵!”
直到白色的貍花貓“豆腐”,不知道從哪竄出來給了他一拳。
“?”
“跟你打招呼呢。”
陸北顧忍俊不禁:“走吧。”
“好,周家別業離鎮子有段路程,咱們得抓緊些。”
二人離開古藺鎮,沿著安樂溪的支流向西南而行。
出鎮兩里半,石板路漸漸隱入山野,剩下就只有土路了。
聽得有人經過,溪畔的蘆葦叢中驚起幾只白鷺,撲棱棱掠過水面,在朝陽下劃出銀亮的弧線。
又往前走了幾里,盧廣宇忽然指著前方道。
“陸兄快看!”
但見溪流轉彎處,一座青石拱橋如新月臥波。
橋那頭垂柳夾道,隱約可見石牌坊上“漱玉別業”四個鎏金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輝。
嗯,正是在宋代,石牌坊才開始變得流行的。
石牌坊下早有青衣小廝捧著名冊迎候,見二人近前便唱喏:“可是赴書會的相公?”
“相公”那自然是客氣的美稱,兩人身無官職也不敢真應下來,只能胡亂點點頭。
參考盧廣宇寫的登名信息,陸北顧寫下了“古藺鎮陸北顧,合江縣縣學學子”的字樣。
仁宗慶歷年間就規定科舉試卷須“楷法遒美”,前身的一手楷書練得還算中規中矩,有肌肉記憶在,平時寫字并不會出什么錯。
而這種書會,十里八鄉只要有些功名,或是覺得自己是個讀書人,都可以聞訊而來。
當然,肯定也有那種來蹭吃蹭喝不要臉的人。
所以這幾位牌坊下的青衣小廝,衣裳下的肌肉看起來也格外壯碩。
若是來人在登名的時候身份什么都不是,甚至起碼的書法都不過關,那他們肯定就會禮貌地把來人勸退。
大抵就是“你若聽不懂道理,我也略懂些拳腳”。
而陸北顧與盧廣宇兩人看著就斯文,既是本地人又是縣學的學子,雖然沒有正式的功名但那也是正經讀書人,自然不在他們阻攔之列。
過了石牌坊,眼前景致驟然開闊。
條石鋪就的小路兩側遍植海棠,此時正值花期,層層疊疊的花朵壓得枝條低垂,宛如給道路搭起錦繡穹頂。
幾個挑著書箱的仆役穿行其間,衣袂拂落的花瓣簌簌飄在青石板上,地上盡是金色的水痕。
“這海棠......”
他俯身拾起一朵掉落的,發現花瓣竟是金線般的紋路。
“據說是從成都特意移來的‘金縷海棠’。”盧廣宇壓低聲音,“一株就值十貫錢,周員外為運這些花木,特意雇了船隊走水路運來。”
陸北顧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海棠樹。
一株,便要嫂嫂日夜勞作四個月不吃不喝方才買得起。
而眼前所見又何止一株?怕是百株都不止!
貧寒人家辛苦一輩子,都買不起這片富家別業里用來觀賞的海棠。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的陸北顧,隨著盧廣宇繼續前行,忽聞水聲淙淙。
只見假山疊嶂間瀉下一道飛泉,水珠濺在太湖石上,將石面沁出青黑色的斑紋。
泉邊立著塊丈余高的靈璧石,天然形成的凹凸紋理竟似幅潑墨山水,石面陰刻著“漱石枕流”四字。
盧廣宇好奇地伸手,手指剛要觸碰石面,假山后突然轉出個書童。
書童倒也沒說什么難聽的,只是提醒道。
“相公小心,這靈璧石每日需用蘭湯拂拭,沾了手汗要起白斑的。”
他訕訕地收回手,兩人繼續前行。
穿過月洞門,眼前就豁然現出了一棟三重飛檐的藏書樓。
樓前用整塊黟縣青石鑿成硯池,池中游動著幾尾的朱砂鯉。
而池畔則設著數十張梨木書案,案頭還擺著沉沉裊裊飄著煙氣的博山爐。
有不少人已經坐到了書案后,兩人也撿了處對著硯池的位置坐下。
陸北顧掃視一圈,發現多是陌生面孔,想必是周邊州縣的讀書人。
羅氏羈縻地區所毗鄰的行政區非常多,而位于北面的古藺鎮,周圍就有瀘州、純州、滋州三個州,因此很多人他不認識是非常正常的。
“這就是名為‘漱玉樓’的藏書樓了。”盧廣宇用眼神瞟著對面的建筑說道,“聽說里頭藏了五千卷書,有些還是前朝孤本。”
正說著,方才還都在各自私語的人群忽然安靜下來。
一位二十出頭年輕人和一位中年男人,在一眾仆從的簇擁下來到了這里。
“今日群賢畢至,老夫不勝欣喜。”周員外聲若洪鐘,“這漱玉樓藏書諸位可隨意取閱,午時在花廳設了文宴,還望各位揮毫盡興。”
他旁邊的年輕人一襲月白襕衫,腰間玉帶瑩潤生光,下頜昂著看起來頗為自傲。
“那是周員外的獨子周明遠。”盧廣宇湊過來低聲道,“從小就請了不少老師,自己也肯讀書,尤其擅長帖經、墨義,就是詩賦差了點。”
“而且他去年就過了州試,聽說今年拿解額板上釘釘,大約是能搏一搏禮部省試的......若是周家真出了個進士,那可就不是商賈之家了。”
陸北顧聞言點了點頭。
在大宋這種科舉制度下,能在這個歲數考上舉人的,也說明他確實是自己有學問有本事的,傲氣點很正常。
不過這跟自己有什么關系呢?
......自己只是來免費蹭書蹭吃的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