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同時,被嚴崇康捏開嘴猛灌的婦人,嘔的一聲,穢物如泉水般狂噴而出。
嚴崇康反應敏捷地側臉一躲,但距離太近,還是被噴了一身。
混合了食物殘渣與醋鹽混合液的玩意,散發出怪異難聞的氣味,架著婦人的兩名衙役表情酸爽地別過臉去,強忍著惡心不敢松手。
全場寂靜無聲。
除了女孩的哭聲與婦人的嘔吐聲以外,所有人就像被摁了暫停鍵似的,瞪大雙眼、一臉凝滯地看著這極其不可思議的一幕!
“讓開,快讓開。醫師來了,醫師來了!”
元成扒開人群,扛著一名白發白須的老者,快步繞過假山。
“唉喲,你這后生,老朽這把老骨頭都快給你顛斷了。”
老醫師將掛到額頭的束發帶拋到腦后,正想整理一下凌亂的衣袍,便見躺在地上的小女娃,咽喉處竟插著一根竹管。
“啊,怎會傷及此處?”
醫者仁心,老醫師顧不上儀容,趕忙上前查看,卻聽跪在女娃娃身旁的少年說道:“先別動她,有沒有治風疹之類的藥?”
老醫師愣了一下,這才注意到女娃娃和一旁狂吐不止的婦人,臉都腫脹了一大圈。頸部、手背等露在外邊的皮膚,也有紅色饅狀疹塊。
一個扎雙髻的醫童,氣喘吁吁地沖進杯莫停。
“有,有有。”
老醫師連連點頭,示意醫童打開藥箱,找出兩包藥,又取出一只布卷。
“叔叔知道你很難受,但是別亂動,別哭。”
齊逸依舊捏著小女孩的舌頭,免得腫脹的舌頭再次堵住呼吸道,他俯下身湊到女孩耳邊,輕柔地哄道:“很快就會好的,別怕,等小絮不難受了,叔叔給小絮買糖人。”
女孩小臉腫得眼睛都睜不開,但聽到這個聲音后,竟是乖巧地不再掙扎,只是嚶嚶嚶地小聲抽泣著。
“已著小徒去調藥粉了,這女娃是如何傷及要害的?!來,將她扶起,待老朽施針封住血脈,再將竹管拔出。”說著,老醫師展開布卷,里頭插著大小長短不一的二十四根銀針。
正挑選合適的銀針,便聽圍觀人群中一個多嘴的婦人說道:“費醫師,就是這人割開了小丫頭的喉嚨。”
“啊?”老醫師頓住手上動作,努力撐大眼皮垂耷的老眼:“你、你你...”
齊逸沉聲道:“老先生趕緊替那婦人施針,她吃了不該吃的東西。”
老醫師眉頭緊皺,一張老臉顫抖了一下,他方才還以為這少年是那女娃娃的兄長。結果,割開女娃娃喉嚨的竟然就是此子。但這少年一臉正氣,對那女娃娃也是極為溫柔,怎么看都不像加害人命的樣子。
而且,一群藍衣捕快就在旁邊看著,似乎還很聽這少年的話。
人物關系太混亂了,老醫師索性放棄思考,救人要緊。
“抬起她的雙手。”
兩名衙役扶著婦人,嚴崇康也顧不上自己一身穢物,依言照辦。
老醫師熟稔地將兩根銀針,扎在婦人手腕處的神門穴。爾后是位于后頸下兩寸的大椎穴,與耳廓旁的魚際穴。
......................
經過老醫師一番施針,已經吐得差不多的婦人,漸漸緩過勁來。神智清醒后,急切地看向還躺在地上的幼女。
“婉容,你怎么樣了,婉容!”
被三名衙役擋在外圍的男人,啞聲喊道。
婦人看向自己的丈夫,淚水從腫脹的眼中涌出。
藥童調好湯藥,給婦人喂下。
齊逸接過湯碗后,讓萬山虎將女孩的小腦袋微微抬起,試了一下溫度后,一勺一勺地喂進女孩嘴里。
老醫師將一切都看在眼里,待那少年喂完最后一口湯藥,便急不可待地問道:“當真是你傷了這女娃?”
齊逸搖搖頭,老醫師像是猜想得到了應證般欣慰地點了點頭。
“胡說,就是你割開那小丫頭的咽喉。”
先前多嘴的婦人反駁道,又有人怯怯地附和道:“是啊,咱們這么多雙眼都、都看著呢...”
被朱安泰嚇退的書生,見人多勢眾,頓時來了底氣:“這狂徒,還在大庭廣眾之下,撫摸那小女娃的胸口,當真是...恬不知恥!”
齊逸溫柔地擦去女孩嘴角的湯水,不以為然道:“嗯,這些確實是我做的。”
老醫師愕然:“為、為何?”
“用布包著冰塊,帖著臉頰,當心水別沾到傷口。”
對萬山虎和元成吩咐了一句,齊逸站起身,接過苗英遞來的布擦了擦手,道:“我們下樓時,小姑娘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這個婦人扼著自己的咽喉,倒在地上掙扎。”
“母女二人皆臉部腫脹、皮膚浮現風團,這是典型的過敏現象。小姑娘的情況更嚴重,舌頭腫脹伴有急性喉水腫,呼吸道被堵塞住,導致她因窒息而昏迷。在我進行檢查的時候,她就因為過敏性休克停止了心跳。”
“過敏性休克的急救時間,最多只有一刻鐘。并且,若陷入深度昏迷,就算人救回來了,也會因為長時間缺氧,對大腦造成損傷。”
見老醫師豎起耳朵,努力想要聽懂卻又有些茫然的表情,齊逸解釋了一句:“簡單來說,必須盡快將她救醒,否則,哪怕撿回一條命,小姑娘也有可能會成為一個癡兒。”
“正是這個原因,我才對她進行環甲膜穿刺術。”
圍觀眾人聽得云山霧罩,有學問悟性高的也只聽懂兩三成。而那老醫師雖然也沒太理解,但身為醫者的本能告訴他,這少年所說的內容,很重要。
不,是非常重要。
“環什么膜?”老醫師忙問道。
齊逸想了想,沖那個曾為他掌燈的綠衣差役招招手。
差役趕忙上前,齊逸托著他的下巴,輕輕抬起,指著差役頸部,說道:“這里緊挨著舌骨,周邊這一片是喉上神經。這里是甲狀軟骨,往下一寸,便是環甲膜。”
“此處并無堅硬的骨頭遮擋,僅是一層薄膜,周圍亦無要害部位。其后,便是氣管。”
“劃開皮膚,刺穿這層膜,將竹管插入氣管,空氣才能進入。小姑娘上呼吸道被堵死,若不以此法開通氣道,恐怕...”
話到此處,齊逸沒再往下說。
在萬山虎與元成的冰敷下,女孩原本腫成豬頭般的面容,已明顯有好轉跡向。
老醫師來到女孩身旁,將袖子往上捊起,輕輕打開女孩的嘴,觀察了一下。又仔細盯著插在咽喉處的竹管,看了足有十幾秒。爾后起身,雙手抬起交疊、置于胸前,恭恭敬敬地對齊逸深揖一禮。
“神醫,請受老夫一拜!”
竊竊私語的圍觀眾人,再度啞然。
齊逸趕忙扶起老醫師:“當不起,當不起。”
老醫師順勢一把握住齊逸的手,老眼炯炯有神地盯著他。
“這女娃娃確為急癥,便是老夫來了,也難以施救。能將她從鬼門關拉回來,當真是神仙手段。莫說一拜,老夫便是三拜,神醫也當得起!”
齊逸謙虛道:“我是說,當不起神醫之名。”
老頭情緒一下子就有點不連貫了,愣了片刻,又道:“不知小神醫,在哪家醫館高就?這般醫術,莫非是京都‘天一樓’的高徒,特地來參加國公府的‘懸壺會’?”
先前多嘴的婦人,當場上演變臉,驚嘆道:“費老可是咱們白帝城有名的大醫,他老人家說的一準沒錯。”
立馬就有人附和道:“這么看起來,那小子確實有點本事。”
“嗤,什么叫有點本事,沒聽費老稱人神醫么?”
一臉義正辭言指責齊逸的書生,一臉不屑地小聲道:“醫術了得又如何,不過是個品行低劣的狂浪之徒。”
旁邊聽到這話的圍觀者,登時看向書生,書生臉色一紅,不忿道:“在下說錯了么?爾等也都看到了,當著這許多人的面,竟對一名幼女上下其手,簡直不堪入目!”
‘特么的,流年犯書生嗎?’
齊逸心底吐槽了一句,他原本不想搭理這貨,但這個時代名聲還是很重要的。說他是個色胚,無所謂,說他煉銅就屬實過份了。
“心臟停止跳動,不代表人已經死了。”
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再次被震驚得呆若木雞,唯有被眾人稱作費老的老醫師,雙眼發亮地盯著說話的少年。
“雙手上下交疊、十指扣緊,掌心向下置于胸骨下半部,肩、肘與腕關節,呈一條直線。以一個呼吸按壓4至5次的頻率,連續按壓30次。”
“武夫不宜用力,普通人的話,則需稍加用力。總之,力度需控制得當,感覺到被搶救者的胸骨微微下陷即可。”
“重復這個動作,若三分之一刻鐘內能將垂危之人救醒,便是最佳效果。”
費老邊聽邊學著齊逸的手勢,將自己的雙手交疊、扣緊。圍觀者中有好奇心重的,也有樣學樣地模仿起來。
“這個方法叫做心肺復術,通過胸外按壓,令停止跳動的心臟恢復運作。”
齊逸補充道:“溺水者,若撈救及時,但沒了呼吸心跳,以此術施救,成功幾率不低。另外,夏日因中暑昏厥、頭部遭受擊打昏迷等情況造成的窒息,都可以用這個方法搶救。”
費老聽得如癡如醉,一雙老眼越發有神起來,他再次拱手一拜:“請小神醫教我!”
“啊!”
“什么?費老竟要拜一個嘴上沒長毛的小子為師?”
“我聽錯了吧,我一定聽錯了...”
人群爆發出一陣陣無法置信的驚嘆。
齊逸再次扶起老者:“在下不是什么神醫,只是一介法醫。”
穿一身墨染長袍、體形略微消瘦但精神矍鑠的老醫師,眨了眨眼,疑惑道:“道醫、巫醫,老夫倒是認識一二,但這法醫,卻是聞所未聞。”
齊逸想了想,正色道:“為律法護劍的醫者,便是法醫。”
“真是活到老、學到老啊,受教了!”老醫師頷首笑道:“老夫費律明,不知小神醫如何稱呼。”
“晚輩姓齊,單名逸。”
齊逸說罷,便聽圍觀者中有人高聲道:“幸好有這位小神醫在,不然,這對母女今兒得死在杯莫停。”
此時,婦人的情況已基本穩定下來,三名衙役便再不去攔那男人。
男人奔過來查看了一下妻女,爾后轉身撲嗵一聲,跪倒在齊逸面前。
“多謝恩公搭救,嗚嗚,金某還以為此生要與妻女永訣了。請恩受受金某三拜!”
“舉手之勞,不用如此大禮。”齊逸一把握住男人的胳膊,眉頭微蹙了一下,將其攙扶起來。
“這下可真是砸招牌嘍”
有人興災樂禍,有心思活絡的立馬咋呼起來:“就是,差點把人吃死了。保不齊,我們也吃了有毒的菜,正好費老在,大伙都得把把脈。”
富態的掌柜,剛松了口氣,這會兒又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消消氣,各位貴客,請消消氣。我已令人去后廚查...”
話沒說完,就有人跳出來拱火:“查個屁,賠錢!”
有好處,必有人附和:“今兒莫說飯錢了,不賠個雙份都說不過去。”
“就是就是...”
被一群想趁火打劫的家伙團團圍住,經驗豐富的掌柜也是一時沒了主意,畢竟,這種情況從未發生過。
齊逸給朱安泰遞了個眼色,后者心領神會,拍了拍佩刀,大喝一聲:“都他娘的給老子閉嘴!”
藍衣捕快臭名昭著,沒官身的老百姓,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大廳瞬間安靜下來。
齊逸:“她們那桌點的都是哪些菜?還有酒水、甜點。”
那名機靈的灰衣小廝,趕忙將婦人那桌的菜食一一報出。
沉吟兩秒,齊逸又問:“這些菜里,有花生嗎?”
“沒有。”掌柜與小廝異口同聲道。
齊逸點點頭:“將盛冰粉的碗拿來。”
小廝立馬扒開人群,沖到婦人先前坐的那桌,端來兩只瓷碗。
齊逸伸出一根手指,在碗壁內刮了點殘渣下來。
【成份:假酸漿、紅薯淀粉、食用石灰水、糖、花生粉】
果然。
齊逸轉過身、抬起手,指向那個跪在幼女身旁,淚痕未干、一臉擔憂的男人。
“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