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翰軒端著杯子的手,驀地一抖,滾燙的茶水灑到手上也是渾然不覺。
蘭安眼皮抽動,心跳猛地加速:“子不語?!”
大啟朝有條不成文的潛規(guī)則,何地若有妖孽作祟、屠戮人命,那就說明當?shù)毓賳T德行有虧,才會招來邪崇為禍人間。
出事的州府若無力解決,需及時上報刑部。刑部會在第一時間視事件緊急與惡劣程度,交由專門處理此類事件的三大機構(gòu)其中之一。
天策府成員最多、規(guī)模最為龐大,被朝廷派往各州府鄉(xiāng)縣的頻率也最高。但說到戰(zhàn)力,天策府略遜玄京寺。
玄京寺并非寺廟,其前身玄京署,乃大啟朝特為大案、要案所設的官署。二十一年前,天啟帝繼位,次年長公主接管該署,招攬能人異士、修士武夫,更名玄京寺。
這位長公主不僅長得傾國傾城,更是能力卓絕、手腕了得。據(jù)說,長公主與一位隱士相交甚密,在那位隱士的指點下,長公主制定了邪崇禍亂的等級制度。
簡單來說,就是以死亡人數(shù)與作崇的妖邪品級,為衡量標準,對事件進行定級。
死亡人數(shù)少于十人,為九等。五十人以下,八等...依此類推。
只有死亡人數(shù)超三百,五等以上的大事件,才會出動玄京寺的捕妖師。
而三大特殊機構(gòu)中,最不為人所知的,就是[子不語]。
京都百姓,乃至朝中命官,都不知道[子不語]的官署位于何處,更別提其內(nèi)部架構(gòu)如何。
謀士蘭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所學甚雜,門門皆有涉獵。對大啟朝的奇聞逸事如數(shù)家珍,便是鮮為人知的秘辛,他也略知一二。
但關(guān)于這個大啟朝最為神秘的機構(gòu),卻只聽說過一些無法印證的恐怖傳言。
子不語的成員,叫做祭者。而祭者分為兩類,一為怪力、二為亂神。
十八年前,袞州大旱、赤地千里,餓殍遍野。死亡三十多萬人口,無數(shù)百姓徒步遷徙,又有十余萬人死于途中。
朝廷派軍隊護送糧草前往救濟,進入袞州境內(nèi)不久,便死傷殆盡。原是亡者冤魂不散,怨氣積重,化作魃,絞殺了那支數(shù)百人的軍隊。
子不語祭者出手,斬殺了那數(shù)十萬冤魂凝聚而成的兇魃。之后不久,原袞州巡撫與治下各地知府,及家眷共計三百多人,在一日內(nèi)被殺盡。
七年前,楚州連下七日暴雨,云夢大澤水患,三百多戶百姓一夜之間被大水淹沒,又有千戶百姓流離失所。玄京寺卿,暨長公主,命十名捕妖師前往。后查明,乃澤中大妖黑蛟,行云化龍所致。
玄京寺一眾捕妖師苦戰(zhàn)之后,重創(chuàng)黑蛟。奈何那妖已化出龍鱗,遁云而逃。
但在次日,楚州九宮山,雷霆不斷、天空如裂。周遭不少百姓親眼見到,雷霆萬均之中,兩名黑袍人將一條黑金相間的蛟龍,轟作齏粉。
緊接著,楚州前節(jié)度使,以及都知、兵馬使、虞候等十七人,也在一日之內(nèi)人間蒸發(fā)。
坊間傳聞,兩地官員都是遭到了子不語的清算。至于其中原由,肯定與兩地發(fā)生的天災妖禍有關(guān)。
這兩起震驚朝野的大事件,為子不語的祭者,奠定了兇名。
最令人細思及恐的是,朝中對袞州與楚州莫名被殺、被失蹤的官員,并未給出任何態(tài)度。
官場中人心底皆有一個認知,只要子不語的祭者找上門來,自己就算是活到頭了。
總之,比起監(jiān)查百官,既是大啟皇帝耳目、亦是圣人手中刀的燕翎衛(wèi),當官的更怕祭者。
畢竟,燕翎衛(wèi)就算拿到真憑實據(jù),要將你秘密處決,那也是真刀真槍殺來。而祭者,天知道這些恐怖的存在,會使出何等手段!
陳翰軒只覺腳底一涼,一股寒意瞬間籠罩全身,整個人如墜冰窖。
呆滯了足有五息,才“嘶”的一聲輕呼。
顧不上去查看被茶水燙紅了一片的右手,這位知府大人有些慌亂地看向最信任的謀士蘭安。
蘭安強自鎮(zhèn)定,深吸一氣道:“興叔,請兩位客人到中堂稍候,大人這便更衣。”
老仆應聲,踩著小碎步離去。
“吾命休矣,吾命休矣啊!”
剛才還在為自己算無遺策感到沾沾自喜的陳翰軒,此時面色已是蒼白如紙。
正值盛年,若如愿調(diào)入京都,他自信定能大展拳腳,有一番作為。何曾想到,竟會遭逢這等噩耗。
若真憑白無故死了,他怎能甘心?
“大人莫驚,依我看,兩位祭者此番造訪,應...應無大事。”蘭安遞了個眼色,申屠耳廓微動,隨后搖了搖頭。
“大人在任期間,白帝城風調(diào)雨順,并無天災**。三圣廟邪書生使妖法作祟一案,雖令十八名幼童慘死,還禍害了十幾條人命,但這并非大人之過。”
“月前,東城藥商十余人于東山縣遭遇巨型蜘蛛一事,也未曾有實證。況且,那東山縣也不在白帝城管轄之內(nèi),更與大人無關(guān)。”
蘭安來回踱步道:“即便那祭者是奔著這兩件事來的,也不該對大人出手。”
“對,對對,你說的有理,你說的有理。”陳翰軒木然地端起茶杯,但手卻抖得把僅剩的半杯茶都快晃沒了。
“大人,冷靜,冷靜。不管如何,總不能避而不見,且去看看便知。”
蘭安寬慰了一句,沉聲喚道:“申屠!”
“大人,先生,請放心,申屠定竭盡全力護二位周全。”身形挺拔的青年護衛(wèi),眨了眨他那充滿智慧的雙眼,忠心耿耿地發(fā)誓道:“便是死,申屠也定會死在二位前邊。”
蘭安:真不該讓這廝開口。
陳翰軒:謝謝,有被安慰到。
.........................
府署,中堂。
心底無比忐忑的陳翰軒,強自挺直腰桿,邁過側(cè)門,步入堂內(nèi)。
蘭安緊隨其后,微微顫抖的手,緊緊掖在袍袖里。護衛(wèi)申屠則背著雙手,以方便隨時掏出別在腰后的雙斧。
但見兩名黑袍人,一者立于堂中,一者卻趴伏在地。
三人正奇怪,定晴看去,愕然發(fā)現(xiàn)后者并非趴伏于地,而是佝僂成一團,跪臥在一塊黑漆漆的板子上。
堂內(nèi)燈火通明,但這二人身披黑袍、頭戴兜帽,周身卻如罩黑霧,令人看不清面目。
“陳翰軒”
一個極其蒼老的聲音驀地響起,直呼知府大名。
“正...是本官!”陳翰軒按捺著心悸,盡量表現(xiàn)得不卑不亢。
“三圣廟,人犯”
細聽之下,蒼老的聲音自帶一種空洞的感覺,隱隱還有些回聲。
‘果然是因為這件事來的!’蘭安心底微沉,暗暗看了申屠一眼。
申屠濃眉壓低、雙眼虛起,右手已經(jīng)按在了斧柄上,隨時準備出手。
“無意冒犯,閣下...自稱是子不語祭者,可、可有憑證?”陳翰軒強撐著說道,后背沁出層層細汗,便是當初面圣時,也不曾這般惶恐。
畢竟,圣人是位明君,不會莫名其妙把他拖出去砍了。
站著的那位黑袍人,抬起手,伸出一只腥紅巨手,亮出一塊令牌。
牌上刻著繁復的字體,尋常人根本看不懂,只有陳翰軒與蘭安這種頗有學識的讀書人,才能辨認出那是極為古老的‘纂骨文’。
刻的正是[子不語]三個字。
使用這種文字算不得稀奇,但那只如同沒有皮膚、血肉筋脈暴露于外的手,卻是嚇得二人冷汗直流。
這位黑袍人起碼有九尺高,比申屠高出整整一頭,身形更是魁梧得不似人,站在那里仿若一座小山丘。之所以沒坐到椅子上,恐怕就是因為那椅子根本容不上他那龐大的身軀。
陳翰軒喉頭蠕動,咽了口口水,極力控制自己不要抖得太厲害:“人犯符子胥,當堂發(fā)狂,已、已被燕翎衛(wèi)薛寅當場斬殺。”
這句話翻譯一下就是‘人死了,不關(guān)我事,是薛銀燕干的,有事找他去’。
“尸身”
蒼老的聲音古井無波,沒有任何情緒起伏,根本聽不出有沒有不悅或惱怒之意。
“閣下是要檢查那人犯的尸身?”
沒有回應,堂內(nèi)瞬間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陳翰軒心說自己不會是說錯話了吧,身后的蘭安適時站出來說道:“尸身暫放于囚洞,今日仵作已驗明...”
“去”
蒼老的聲音簡單干脆地打斷了他的解釋。
陳翰軒下意識看向自己最看中的幕僚,身為知府最強智囊的蘭安,暗自點了一下頭,隨后抬起微微有些顫抖的胳膊,擺了個請姿。
“二位,這邊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