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停舟在皇帝這兒耽擱一陣,離開皇城已近傍晚。
皇城外四通八達,街市繁華。
天色未暗,酒樓飯莊的燈籠便早早掛了出來,賣小吃雜貨的小販也支起了攤子。
青綠墨藍的幌子迎風招展,陸停舟打馬自街上過,一身緋衣格外引人注目。
朱雀街上的店鋪多,女客也多,有那識得陸停舟的小娘子,站在雕梁畫棟的閣樓上,與女伴們互相推搡著,拿團扇半遮了面,指著他竊竊私語。
卻見陸停舟勒緊韁繩,抬頭朝這邊看來。
小娘子們又羞又喜,隔著團扇又是一陣嘰嘰喳喳。
陸停舟望著閣樓上的牌匾。
晴江繡坊。
四個字方圓兼施,溫潤沉穩。
聽說這是繡坊東家親筆所書,陸停舟想起昨日與池依依初見,她的性子卻與她的字不同,頗有幾分不循常理。
他的視線在牌匾上一掃而過,雙腿一夾馬腹,揚長而去。
店中女客見他全無逗留之意,發出一陣唏噓。
“陸少卿方才是在瞧誰,你們看見了嗎?”有人問。
“瞧誰也沒瞧咱們,”身旁的女伴放下扇子,“他呀,京里出了名的眼高于頂,不知何人才能入得了他的法眼。”
“依我看,他也沒什么可傲的,聽我爹說,他是個孤兒,家中又無親族,是個六親不利的孤寡之命。”
“你這么說就不對了,他年紀輕輕,僅憑自己便官居四品,豈不證明是個有真才實學的?便是親緣薄了些又如何,有不少人家都想招他做乘龍快婿呢。”
“你們爭這些有何用,那人再好也落不到咱們家,不如多選些花樣,讓繡坊多做幾樣繡品,我娘說了,用在自個兒身上的才是最實在的。”
晴江繡坊的女客們在樓上一邊挑選繡品,一邊議論紛紛。
一樓柜臺邊,兩名女伙計笑著對中年女掌柜道:“琴掌柜,您發現了嗎,每回陸少卿從外面經過,來店里的客人都比平常買得多。”
琴掌柜盯著筆下的賬本,頭也不抬:“就知道瞎說,她們是因為下月有萬壽宴,這才可勁兒地打扮自己,你們別光看自家有進賬,這條街上的胭脂水粉、金銀首飾,哪家不是生意興隆。”
女伙計笑道:“說到底還是咱們東家有本事,您看這滿京城的繡坊,誰家生意比得過咱們。”
說話間,一名紫衣少女踏入繡坊。
她膚色如雪,唇紅齒白,笑起來頰旁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
“琴掌柜,六娘回來了嗎?”
琴掌柜見了她,放下筆,迎出柜臺:“東家還在凌云寺,蘇娘子找她有急事?”
蘇錦兒聽說池依依不在,雙肩一垮,撇撇嘴道:“她都去了一日一夜,怎么還沒回來。”
“東家要為國公府補繡屏風,還要在寺中為太夫人祈福,想是沒這么快回京。”
琴掌柜讓人去沏茶,親自招呼蘇錦兒在窗邊落座。
蘇錦兒驚訝:“她不是和池大郎上山消遣么?怎地又做起了活計?”
琴掌柜道:“您與東家交好,知道她的脾氣,交給繡坊的活兒若做不到盡善盡美,她是寧肯全部拆掉也要重來的。”
蘇錦兒捂了捂臉:“別說了,我聽著就頭疼。”
她轉轉眼珠,小聲又問:“六娘沒回京,想必池大郎也留在山上?”
“這我就不清楚了。”琴掌柜笑道。
“一定是的。”蘇錦兒幽幽嘆了口氣,“池大郎一向視他妹妹如珍寶,怎會放心六娘一人待在山上。”
她望向窗外,目光癡了一陣,不知想到什么,臉上泛起淡淡紅暈。
琴掌柜見狀,并未多言,接過女伙計送來的熱茶,放到蘇錦兒手邊。
“不喝了,”蘇錦兒擺擺手,“我來是替我爹傳話,開春的時候寧州泛了洪澇,南北水路一直不通暢,原定這月中旬送來的繡線怕得下月才能到京,還望你們繡坊多通融些時日,下一批貨我家愿讓利兩成作為補償。”
琴掌柜笑笑:“我們繡坊與蘇氏絲行打了多年交道,蘇東家的信譽我們是信得過的。您放心,此事我會與管事商議,至于后面如何,還得等我們東家回來再說。”
“有勞。”蘇錦兒起身,“等六娘回來了,讓她一定給我捎話,金明池的石榴花開了,我等她賞花去。”
凌云寺的小佛堂里,池依依在紙上落下最后一筆。
她輕而綿長地吸了口氣,將抄好的經文攤平,把墨晾干。
玉珠進屋為她換茶,見狀喜道:“六娘忙完了?您餓不餓?外面有點心,我去給您端來。”
池依依搖頭,看了眼窗外黑壓壓的夜色:“現在幾時了?”
“快丑時了。”玉珠放下茶盞,搶過收拾桌面的活兒,“您這佛經一抄就是五六個時辰,昨晚又拿了一整夜針線,您這手還要不要了。”
池依依笑著站在一旁,握著手腕輕輕轉了轉:“當然想要。”
她慢慢活動著手指,想起前世那身處黑暗的一年,她永遠只能碰到自己光禿禿的手腕斷口,像兩截干枯的、失去生氣的木樁。
她有時甚至慶幸自己目不能視,不用時刻面對那樣的殘缺。
但她仍然記得雙腕齊斷的痛苦,還有三皇子陰冷的聲音——
“你不是號稱京城第一繡么?本宮現在就把這雙手拿去喂狗,讓你親耳聽著,你的骨頭是怎么被一點一點嚼得稀爛。”
血腥的氣息仿佛再次涌入鼻端,池依依閉了閉眼,握緊自己的指尖。
老天給了她重生一次的機會,她不能再沉湎于噩夢。
上一世,她能在死前拉三皇子和池弘光陪葬,這一世,她已擺脫池弘光的陷阱,未來便有再多艱險又有何懼。
她松開雙手,走到桌前將晾干的經文疊放整齊。
“明日一早誦過經,國公府的人就該下山了,你把咱們的東西收拾收拾,明早咱們跟他們一塊兒走。”
玉珠應了聲“好”,又道:“六娘是該回去了,今晚您在抄經的時候,琴掌柜派人上山傳話,說是蘇氏絲行的貨在路上受了耽擱,得下月才到,蘇娘子今日去了繡坊,想找您商量此事。”
池依依按住手底的經文:“錦兒?”
她微微擰眉,眼底泛起一抹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