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修遠是我下山后遇上的第一個人。
那年我十三歲。
師父的仇家找上門,他沒能撐到我趕回來,死了。
我撿起師父的刀,替師父報了仇,那是我第一次殺人。
安葬好師父后,我便孤身一人下了山,我不知該去往何處。
伸手觸到發間的銀簪,我想起師父曾問我要不要回家,我當時并不想離開師父,所以拒絕了。
但現在,或許我可以去看看他們。
師父沒告訴我有關我父母的消息,他只說我回去了能當公主。
所以我下山后,直奔皇宮而去……卻不想正好撞見一對少男少女在聊詩詞歌賦。
嘰里呱啦的,我聽不懂,也沒有興趣偷聽,可沒走兩步,那少年竟追了上來。
他也會武,卻不及我,所以很快被我揍趴下。
我踩著他的臉,嘲諷一笑,“我都沒找你麻煩,你倒敢來招惹我?”
真是不知死活。
少年卻沒再掙扎,只是驚愕地盯著我,過了一會兒,他才作投降狀開口:“是我的錯,我心服口服……你先放開我。”
諒他也不敢耍什么花招,我松開腿,想到來此的目的,便順嘴問了他一聲,“這宮里,可有走丟的公主?”
他一臉茫然地搖頭,“別說公主了,就是郡主也不曾有過。”
我愣住了。
他似乎很奇怪,“你是來找人的?”
我不想暴露太多,只搖了搖頭沒說話。
這宮里沒有公主……是我找錯了?還是師父記錯了?
我有些懷疑了,畢竟,這銀簪子瞧著普普通通,也不像是皇家之物。
“我知道了。”少年見我沉默許久,便主動蹲在我身邊,與我搭話,“你是不是迷路了?你別亂跑,這宮里暗處可藏著許多高手,小心被當成刺客。”
我沒理他,只是迷茫地地看著前方。
他盯著我看了許久,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他沒戳穿我,只是帶我回了他的宮殿……我稀里糊涂地被他藏了起來。
他告訴我,他叫齊修遠。
他常跟我聊天,聊他看的書,聊他見過的人,聊他的遭遇。
漸漸的,我了解得也越來越多。
他是太子陪讀,但先帝征戰病逝,太子如今已經登基,成了一位少年天子。
那日我碰上的姑娘名叫蘇映雪,是他的心上人,他還計劃著,等他跟著父親回了封地,就要迎娶那位姑娘。
只是他常常會感慨,說自己身份不夠好,迎娶了那位姑娘,會委屈她。
我不理解這話的意思。
直到第二年,蘇映雪成了天子的寵妃。
齊修遠大醉,抱著我哭了一整晚,嘴里喃喃念著,“我只有你了。”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幸災樂禍,但不可否認,這話取悅了我。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朝夕相處間,我竟對他生出了些少女情意。
我決定了,我要陪著他。
沒過多久,齊修遠就被貶回了封地,無召不得入京。
我很生氣,覺得是皇帝吃了寵妃的醋才遷怒到齊修遠身上,齊修遠卻讓我別管,還鄭重地拜托我,“阿月,留在京城,我需要你。”
他回了封地,我成了他留在京城的眼睛。
打探得多了,我也終于知曉了他被貶的真相。
并非皇帝遷怒,而是他對那位青年皇叔下了毒……他心思縝密,皇帝找不到證據,最終還是看在自小情誼的份兒上沒有再深究,只是將他貶了回去。
我實在震驚,他竟能為了蘇映雪做到如此地步?
就算我一直在山里當野人,我也清楚這事的嚴重性……齊修遠他怎么敢的?
我難以理解,但還是默默為他打探消息,尤其告訴他雪妃與皇帝有多恩愛……希望他能早日清醒,不要犯下大錯。
期間我們有偷偷見面,在離他封地不遠的小城里。
那段時間像是偷來的。
沒有打打殺殺,沒有勾心斗角,美好得讓我難以忘懷,我不想再回京城了,我想跟著他回封地。
我向他表明了心意,希望能與他做對平凡夫妻,還勸他不要再執著于雪妃。
他分明將我抱得很緊,嘴里卻說著拒絕的話。
“阿月,我自然也是想的,可是你難道忘記了嗎?你曾說過,你會陪我闖出一片天來的。”
“我只有你了。”
我有些失望,但也不意外。
他說得對。
我們都只有彼此,我會支持他的。
……可是他騙了我。
齊修遠十七歲那年,忽然傳信讓我去找他。
我格外驚喜,甚至高興得睡不著覺,我以為他終于想通了……可等我回了封地,齊修遠卻第一時間帶我認識了他的夫人。
以及,他們的孩子。
齊修遠騙了我。
可他此刻竟能坦坦蕩蕩地拉著我的手,讓我替他做事:“阿月,慕靈她受了點刺激……你替我看著她,別讓她胡言亂語。”
師父說得不錯,我實在蠢笨。
對他而言,我只是一個手下而已,是我太自作多情了。
我想走了,以后再也不想看到齊修遠。
可離開那日,我卻聽到他吩咐手下,如果必要,直接毒啞他的夫人……這個男人心太狠了。
出于對那位姑娘的同情,我暫時留了下來,如齊修遠所愿,我一直守在燕慕靈身邊,表面照顧,實則監視。
……
燕慕靈很討厭我,幾次三番哭著罵我,問我是不是齊修遠心里的那個女人。
我沉默了。
我知道,她說的是蘇映雪。
燕慕靈過得很不好,尤其是生了孩子后又得知齊修遠心里藏著女人,本就脆弱的心理幾度崩潰,看著她日漸憔悴,我竟也覺得難受。
她身邊帶了一個貼身婢女,武藝高強,已經被齊修遠毒啞了。
但啞女能察覺到我的善意,所以不排斥我。
燕慕靈精神狀態越來越差,那個孩子幾乎都是我跟啞女在照顧。
在封地的日子過得很快。
這一年,太后薨,齊修遠等到了他的機會。
我們回到了京城,他成了平王。
他沒有隱瞞自己有一個女兒,但隱瞞了他有夫人。
燕慕靈時而清醒,時而崩潰,平王便直接放棄了她,將她扔到了一個破院子里自生自滅。
我實在看不下去,索性跟著慕靈主仆一起待在破院子里。
慕靈清醒時會認得我,但她不與我說話,只是時常流淚,每次見她哭,我總會覺得心疼。
就像看到雪兒哭一樣,有一種想要去哄她的沖動,但每次只有等她哭累了我才敢靠近。
某夜我將她抱上床,忽然發現我的銀簪子不知何時掉了出來。
可是翌日,我的衣襟里有兩支銀簪子。
**
造化弄人。
我找到了我的親人,可我只覺得殘酷。
燕慕靈竟是我的親妹妹!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被齊修遠苛待成這副模樣……
回想起啞女時常與我比劃,說慕靈以前如何天真爛漫,我覺得心痛。
這都是齊修遠害的。
我恨他。
我要帶妹妹回家。
可慕靈身體太差了,要離開,得先養好身體,而且她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到了后面,甚至啞女都被她排斥在外。
我需要銀子和大夫。
我主動找到齊修遠,說我會繼續幫他,但我要錢,我要他善待他的夫人。
齊修遠其實也察覺到了我的冷漠,他好幾次想要像從前那樣抱我,都被我避開了,他因此羞惱,與我冷戰了許久。
如今見我主動尋他,他果然很痛快地答應了我的要求。
他知道,沒人能比得上我。
他也知道,只要我想離開,沒人能留得住我。
我沒有與任何人說起我與慕靈的關系,若是讓齊修遠知道了,慕靈便成了他威脅的籌碼,她會更加危險。
彼時,齊修遠拉幫結派,有了不少的擁護者,得罪他的人,他就派我去教訓他們。
聽聞南方某城有個神醫云游到那,平王正好有個要處理的小官,我欣然前往。
若是能將神醫帶回來,慕靈一定能好起來!
我滿懷希望地動身了。
我永遠記得我出發前,恰逢慕靈意識清醒,她很別扭地囑咐我注意安全,表情格外生動鮮活。
那是我的妹妹,是一個很善良單純的姑娘。
可我再也沒有機會等她喚我一聲阿姐了。
我回來時,慕靈的尸體都僵硬了,胸前豎著的匕首卻格外醒目……那是齊修遠常帶在身上的刀。
啞女身受重傷昏迷數日,我請來了大夫,等她醒后,我們一同去葬了慕靈。
墳包很小,可眼前模糊得很,連那么小的墳包都看不完全。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才慢慢擦干凈臉,將我們姐妹二人的銀簪子埋在了慕靈的墓前。
我一定要為慕靈報仇。
齊修遠,他該死!
**
齊修遠沒那么好殺,他一向謹慎,自身實力也不弱,還暗中培養了一批死士,哪怕我武藝高強,也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聯想到過去種種,我漸漸沉下心來,決定重新謀劃。
要讓齊修遠付出代價,讓他痛苦地死去——這是他欠慕靈的!
齊修遠在京城的手伸得很長,而他最大的死對頭,就是他的皇叔,當今的攝政王。
若是說,多年前他的下毒是個意外,那么現在,他時時刻刻都無比地想要除掉攝政王。
可攝政王同樣沒那么好殺。
兩人明爭暗斗許多年,雙方都很熟悉彼此的把戲……我決定,去和攝政王合作。
可我知道,攝政王不會輕易相信我,更何況我還是平王的人。
所以我要拿出我的誠意。
齊修遠幾次三番地求我去暗殺攝政王。
我以前都一口回絕,因為我不想再為他賣命,但現在,我應下了。
我要為自己謀劃。
我偽裝成乞丐,蹲守了很久,才抓住一個接近攝政王的機會,原本該刺向他喉嚨的那一刀最終只扎在了他的大腿上。
我不確定攝政王有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但我也沒機會了。
齊修遠終于還是對我起了疑心。
暗殺失敗的當晚,我就被他的死士一路追殺至郊外。
平王手下的人都服過毒,他會定期給他們解藥,若是生了背叛之心或是想要對他下手,他亦可輕輕松松要了他們的命……曾經齊修遠對我說,他的狠心只對外人。
但今晚,那些死士們的武器上,全部都抹了劇毒……他不打算放過我。
我活不過今晚了。
胸口被刺穿的瞬間,無盡的痛恨將我淹沒……腦子里走馬觀花似地閃過過往,恍恍惚惚間,卻有個陌生的聲音告訴我,我不該死的。
我應該回到我的國家,和親嫁給齊修遠,再給齊修遠生兒育女,最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笑出了眼淚……可笑至極!這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
我的確不該死的。
我應該親手殺了齊修遠才是!
可我現在還是死了,我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失去對身體的控制,有什么東西擠壓著我,那道陌生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卻不是再與我對話。
我的身體里,住進了另一個靈魂。
我聽著那怪物向另一個靈魂說著任務,這任務是什么,不言而喻……荒謬至極!我絕不允許那樣的事情發生!
我不會讓那怪物得逞的!
……
我成功了。
齊修遠死在了“我”的刀下,那把曾經刺穿慕靈胸口的匕首,此刻屹立在齊修遠的心臟上。
身體便是我的報答,我心甘情愿地離開了。
慕靈……阿姐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