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膛里滾出來的灰娃娃哭著喊著從灶房里跑出來,臉色是黑一道白一道,嘴里缺牙帶血,手里還抱著個臟兮兮的面餅,看得羅庭暉眉頭一跳又一跳。
一把薅住小丫頭的后襟,他轉頭吩咐說:
“先把這小孩兒帶去換身衣裳擦擦臉……再喂點吃的。”
“娘!”陳皎兒像個小猴兒似的要往她娘的身上貼,哪肯這么被帶走,四肢恨不能都再長長了一丈。
她扭頭看向羅庭暉,兩泡淚堵著眼珠子:
“好神仙,求您了!讓我跟我娘呆一處吧!”
好神仙?誰?
拎著陳皎兒的人輕輕笑了一聲,筋骨分明的手指松開她的后襟,輕輕一送,把她送進了她娘懷里。
羅九娘一直不聲不響,被塞了嘴綁著帶出來的時候不聲不響,解開了束縛被扶著坐在這兒也不聲不響。
此時看見自己的女兒在自己懷里成了個哭花了的小貓,她抬了抬手,又放下了。
眼睛里酸楚,心中的苦存了太久,都凝了,硬了,變不成淚了。
“九姐,我今日來,可不是只帶了一雙眼來瞧你們母女凄慘樣子的。”
這話讓羅九娘抬眼看向羅庭暉,她言語艱澀:“十六弟,是我無用,無能,骨肉兄弟要賣我,還要你這個有前嫌的隔房兄弟奔波百里來搭救。今日不管結果如何,我死在這也無妨,我只求你把皎兒帶回去維揚,讓我娘替我教養,大恩大德,今生還不完,來世我……”
羅庭暉還沒如何,皎兒又被她娘嚇哭了。
“娘你別死,你別扔下皎兒,皎兒養活娘,皎兒給娘帶面餅!”
小姑娘哭起來不管美丑,只顧傷心,嚎得都能看見嗓子眼兒了。
羅庭暉從腰里摸了塊肉干,直接塞進去了。
“啊——嗝。”
“九姐,既然知道自己無用無能,就讓自己有些用,不然孩子都跟著你擔驚受累。這等喪氣話你還不如不說,沒見你嚇死個缺德的,就嚇哭了個缺牙的。”
他又摸了摸皎兒的小腦瓜。
“別吵,別哭,我是來接你娘走的,保準讓你娘安安穩穩跟我走。”
陳皎兒看他,看見了一張特別特別好看的、神仙一樣的臉。
比灶君還好看。
他會靈吧?
經歷了一場大驚大怒,哭累的小姑娘沒一會兒就暈暈睡睡的,羅庭暉一揮手,便有婦人上前來把她抱了出去。
迷迷糊糊的小姑娘掙扎了兩下,勉強把自己的懷里的面餅塞給了自己阿娘。
看著那面餅,羅庭暉的眉頭又是一跳。
“去馬車上把粥和點心提下來。”
熬煮到開花的白米厚厚地懸在米湯里,雖然是溫涼的,也有絲絲甜香。
點心是小方酥,羅九娘出身維揚羅氏,在吃食上多有見識,一吃就知道這中空的小酥餅里加了精糖、麻油,又用了上一年烘制的橘丁調味。
熟悉的起酥手法,熟悉的油香氣,就連酥層在齒間層層崩開的聲音都能讓她回憶起年少時光。
酸甜味道又似乎比記憶中好吃許多。
“橘丁不似從前那么甜,再配點蜜醬也好吃,最好是桂花蜜,與橘的時令相當。”
心里這么想著,羅九娘怔了怔。
片刻后,一滴眼淚落在了她捏著點心的手上。
她會做三十多種粥,二十多種蜜糖點心,從前她在小廚房里調羹弄蜜,何等自得其樂,可曾想過十年后,就是這般光景?
苦意和酸澀從胸腔里翻涌而上,幾乎要把嘴里的點心浸透,她一點一點逼著自己咽下去,這點自怨自艾的苦,比起她這些年里吃的苦,又算得了什么?
陳家人也沒閑著,又腿腳利落的想要趁機從后門出去喊了巡街的來,很快又溜了回來,急慌慌地說:
“三伯,后門也被人堵了。”
陳家族老沒說話,幾個年輕人先急了,搶著步子就要往黑油門外沖,剛到門口,又擠擠挨挨一步步退了回來。
自黑油門外,十幾個成排站著的精壯大漢已經跨門進來了。
四方方的小院子陡然變得狹窄,一群老老少少的男人早就離座避到了一旁,現在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喘。
只能眼睜睜看著羅庭暉大步一跨,徑直坐在了羅九娘右手邊的椅子上。
手邊的案幾上有一張薄紙,正是陳家準備的休書,他拿起來看了一眼,嗤笑了一聲。
身子往左一靠,容貌如衛玠宋玉,行事如修羅夜叉的年輕人沒開口說話,而是環顧整個院子,用一雙極亮的眼里里外外地看,看得人心頭發慌。
一個穿著赭石色綢袍的老者等了半天,終于上前一步,說道:
“羅家賢侄,你今日上門,到底是所為何事啊?”
他說話的時候,終于有人去把陳進學扶了起來。
羅庭暉將這老者也上下打量一番,才慢悠悠開口:
“您哪位?”
老者干笑了下:“我是我這三郎的親伯父,侄媳婦還得稱我一聲二伯。”
“原來是陳家族老。”羅庭暉輕輕點了點頭,“我年紀輕,九姐嫁人的時候我只聽說陳家書香門第,家風極嚴,族中的老賢達也都不是尸位素餐的廢物。”
俊美無儔的年輕人說話像是吐刀片,刮得陳家族老臉皮疼,他勉強撐著臉上的笑,還想說什么,卻聽羅庭暉話鋒一轉。
“陳進學毆妻致殘,你管了么?”
“陳進學停妻另娶,你管了么?”
“陳進學要將自己的發妻賣了,女兒也賣了,你們陳家的規矩又去哪兒了?該管的不管,我鬧上門來你倒跳出來遮掩,什么書香門第?分明是吃人不吐骨頭豺狼門第!”
春日里的太陽曬得人眼暈。
老者喉頭哽了哽,才說:“羅賢侄你怕是有些誤會,我家三郎行事,整個海陵無人不曉,乃是有古君子之風,怎會做出過毆妻之事?”
“嘖”是羅庭暉嗤笑了一聲,“古君子?你是不是以為我一個開酒樓的讀書少,不知道那些‘君子’里也有殺妻砍妾的貨色?*”
低頭一撩袍角,他換了個姿勢坐著,又慢悠悠地說:
“看來我跟你們講理也是多余,既然我九姐的腿斷了,陳進學的腿又何必留著?來人。”
大漢們齊齊看向他:
“聽東家吩咐。”
手指一抬,歪坐的年輕人遙遙指了指陳進學。
“先斷了他左腿。”
“是!”
七八個漢子個個膀大腰圓,布衫裹著的肩膀頭兒快趕上陳進學腰粗了,一擁而上就把他從人堆里撕了出來。
兩三個漢子將陳進學牢牢壓實在地上,嫻熟非常,一看就是殺慣了豬羊的,另一個年輕些的漢子在左右端詳了片刻,將一把椅子拎起來掂了掂。
“東家,這椅子是櫸木的,還算有些分量。”
羅庭暉點了點頭,這漢子立刻把椅子高高掄起,瞄著陳進學的一條腿就要砸下去。
“使不得使不得!”
陳族老弓著腰湊到了羅庭暉面前:“賢侄,有話好好說!好好說!不休妻了!陳家絕不休妻,今日只是都是誤會!羅賢侄!三郎媳婦的腿我們定會給她治好!不光治好,以后我定看好了三郎,讓他善待妻兒。如若不然,我親自打斷他的腿。”
他又轉頭看向自己的侄媳婦,語氣和藹了百分:
“三郎媳婦,你跟三郎做了十年夫妻,以后還得相伴白頭,他要是斷了腿,你和你孩兒如何過活?你孩兒也已八歲,有個瘸了腿的爹拖累,她以后如何找個好人家?!你要把孩子送回羅家請親家教養,我們陳家絕無意見,以后一年再奉上三十兩教養銀子,可好?”
老頭子須發半白,嘴皮子可是利落得緊,威脅利誘被他一股腦兒說完了。
羅九娘沒吭聲,捧著粥碗,她看向一旁歪頭笑著的羅庭暉。
她丈夫打斷了她的腿,要餓死她,要休了她,她親兄長要把她連孩子都賣了,唯有這個她出嫁時候才十歲的小堂弟,從百里外的維揚來救她。
還有她女兒……想起女兒可憐的模樣,她實在說不出替陳進學求情的話來。
“別……別為了我惹下麻煩。”
看著她,羅庭暉笑了:
“這算什么麻煩?既然不休妻了,那就是親家之間的家事,我這堂姐夫如此張狂,我更得給他點兒教訓,大鏟,先把他右手廢了,再斷他一條腿。”
陳進學被人摁在地上,嘴里塞了塊破布,手被緊緊扣在后腰上,腿則是被人用膝蓋抵著,他左右掙扎,像極了一只垂死掙扎的王八。
陳家其他人盯著那年輕漢子舉起來的椅子,氣都堵在嗓子眼兒出不去了。
“慢著!”伴隨著一聲高喝,有人匆忙闖了進來。
“朗朗乾坤,爾等怎能闖到別人家里生事!”
陳族老看見來人如遇救星:“進亨啊!你快來救救你三哥!”
名叫陳進亨的男人腳踩皂靴身穿青色文士袍,大概二十多歲,蓄了薄薄的胡子,他雙手扶住自己的父親,看向坐在原處不動的羅庭暉。
“你是羅家人?說到休妻,你羅氏女十年未給羅家承繼香火……”
“你是陳進亨。”羅庭暉直接打斷了這人的話,拿起了一旁被眾人遺忘的“休書”,“是海陵府的禮房書手*。”
時近正午,太陽曬得人心里生燥,看相貌只在弱冠年紀的羅庭暉說話卻還是不疾不徐,唯有一雙眼睛看著陳進亨,他的眼睛是剔透的,卻似一面寶鏡,讓陳進亨疑心自己的全部打算都被人看透了。
“我來之前已經把陳家上下都打聽清楚了,這張休書上已經落了衙門的印,想必就是你從中操辦。若非是有你在府衙為吏,陳家也未必有膽子,通家上下沆瀣一氣,行卑劣之事,披仁義之皮,真是好一群豬狗不如的畜生。”
陳進亨被罵得滿臉通紅,他看向自己的父親,又看向自己的同族兄弟們,見他們都戰戰兢兢,又看向那個跋扈的年輕人。
“你是何人?”
“我是羅庭暉。”
輕飄飄五個字落進陳進亨的耳朵里,讓他心中一沉。
他三堂兄原是不想休妻的,當年成婚時候羅家三房還未敗落,送來的嫁妝也算豐厚,族中舍不得這么一筆錢財,加上陳羅氏畢竟被三堂兄打斷了腿,倒不如讓她死了來保全陳家名聲。
是他上下規勸,才保下了陳羅氏的性命。
倒不是他對自己堂嫂有什么惦念,維揚城的盛香樓這幾年名聲在外,雖然只是一家酒樓,卻與府衙官吏、鹽商、茶商、舉子監生都有往來。
將盛香樓一力做大的之人名叫羅庭暉,今年不過弱冠,卻已經名傳百里,是維揚城中數得上的人物,人稱一聲“羅東家”。
他這幾年一直在努力鉆營想補個維揚城的職缺,這樣的人哪怕不親近也不敢得罪。
他實在沒想到,他越是忌憚什么,就越來什么。
“羅東家,此處畢竟不是維揚,我陳家與羅家結親數載,只為修兩姓之好,只怕其中有些誤會。”
羅庭暉掏了掏耳朵,轉頭看向已經把櫸木椅子放下的年輕漢子。
“大鏟,我讓你動手,你還聽起熱鬧來了。”
孟大鏟連忙舉起手里的椅子,直接向陳進學的手臂砸了下去。
骨頭斷裂的喀嚓聲伴著陳進學的慘叫,驚走了屋檐上剛才匆匆落下的雀鳥。
劇烈的掙扎讓陳進學甩脫了嘴里塞著的布,他倒吸著氣嘶啞哀求:“大伯,大伯你救我呀!進亨!救救為兄!”
陳進亨目眥欲裂,他們陳家雖然從前家世不顯,如今也有他在府衙為吏,就是坊長見了他都要平輩論交,這羅庭暉說到底也不過是個開酒樓的!
“羅庭暉,你當眾傷人!你以為這是什么地方?!”
其他人也在驚怒之下忘了害怕,幾乎要沖破一群壯漢的阻撓沖上去搶回陳進學。
驚叫聲哀嚎聲響成一片,羅庭暉看了羅九娘一眼,見她神色中并沒有對陳進學的心疼,便又說了三個字:
“還有腿。”
“羅庭暉!你到底要如何?!你若真跟我陳家撕破了臉面……”
“東家!”門外,又有人擠了進來,“咱們帶來的東西已經給宋同知的府上送去了,宋同知不在,這是他家管家回的帖子,還有給許推官的謝禮,也請東家回了維揚幫忙轉交。”
個頭不高的半大少年恭恭敬敬送上了兩份帖子,羅庭暉只看了一眼就讓他收起來,
手里把玩著那張休書,羅庭暉緩聲問陳進亨:
“你陳家的臉面,如何?”
陳進亨已經啞了嗓子。
到了此時,他終于意識到,自己還是小看了這個年紀輕輕就在維揚創出名堂的“羅東家”。
宋同知是海陵府的六品同知,陳進亨這個“書員”在坊間有些臉面,在宋同知面前卻連抬頭的資格都沒有。
羅庭暉不過順便替人送了東西,甚至還是讓下人去送的,就能讓同知府的管家回了張帖子。
更不用說羅庭暉身后還有維揚府的許推官。
眼前這個不過弱冠的“羅東家”,他不與自己臉紅脖子粗地爭吵,一直氣定神閑,就是因為他有這個底氣,有這個本事。
像是被人抽泣了胸中的一股氣,陳進亨的頭低了兩分,他到底是在府衙做了多年書員的人,最懂審時度勢:
“到底如何了結此事,陳家聽憑羅東家吩咐,只求、只求別再傷人。”
羅庭暉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站了起來,再次環顧四周,一眾陳家人,他一個個看了過去,直到所有人都低下了頭,他才說:
“羅家是講道理的,和離,陳進學全部身家一半分給我九姐,另外拿三百兩養孩子的錢,再拿五百兩,是他賠我堂姐的。”
說罷,他手指一動,將那張羅庭昂與陳家討價還價半天才說定的休書撕了個稀碎。
飄飄搖搖,落在了陳進學沾滿涕淚的臉上。
“給錢還是斷腿,我讓你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