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揚城是世人皆知的人間繁華地,城東南一片的三坊四橋一帶各式花樓私寮鱗次櫛比,橋下還有花船清蕩微波,一年三百六十日,每到掌燈時分,這里便熱鬧非凡。
柔水閣樓高兩層,自樓上垂下的藍色的幔帳在柔柔的燈光下泛著碧池般的綠意,春日的晚風一陣陣吹過,如同碧水生波。
與其他花樓不同,柔水閣的一層沒有與人調笑攬客的娘子,只有兩個少女抱著琵琶低聲唱著近日某位維揚才子新寫的唱詞。
也是因為這份與眾不同的“雅”,柔水閣成了四大“官樓子”里最受文人墨客吹捧之處,每日都不缺遠道而來,在閣中文思迸發的“名士”,也有附近書生,三五一聚,湊上十幾兩銀子,來此地不僅能叫一桌酒菜、聽琵琶賞曲,還能叫兩位姑娘聽他們縱橫天下大事,在距離廟堂千里外的脂粉地揮斥方遒。
柔水閣的名聲伴著這些名士、書生寫在詩詞文章里真真假假的“風流韻事”越傳越廣,也引外地豪客慕名而來,他們遠來此地,也更舍得花錢,三五十兩銀子掏出去,便能入了姑娘們的香閨。
唯獨三坊四橋里的頭牌花魁蘇錦羅蘇姑娘,想要見她,除了錢財、文才之外,還得有些運氣。
“今日實在是蘇姑娘沒緣分,見不著您這位貴客。”
老鴇用帕子隔著手,輕輕推開遞到自己的一百兩銀票。
這么一大筆錢賺不著,她心疼手疼得緊。
“媽媽是嫌錢少?那我……”
“不是不是。”穿了一身紫色菱花頭插福壽金釵的老鴇連連擺手,陪著笑說,“真不是咱們有意怠慢您,只是盛香樓的羅東家幫過咱們柔水閣好幾次,錦羅姑娘是知恩識義的,還望這位客官能全了這份義氣,來來來,繡雨、繡柳出來招待這位客官,貴客足踏千里路,咱們柔水閣不能怠慢了。”
那位客人看了二樓緊閉的房門一眼,任由一個長眉修成了春柳般的少女把他領到了一樓坐下。
此時那間被人心心念念的香閣里,蘇錦羅側坐在桌旁,唇角帶笑地說道:
“最近維揚城里消息亂得很,梁家已經倒了兩年多了,他家手里那張鹽引不是說落在了一個北面來的豪商手里?那豪商說是姓袁,叫袁崢,從前是跟韃子做人參生意的,跟江南布政使很是親近,也有傳聞說他是平王的門人。
“這人倒是倨傲的緊,只派人來修梁家從前的宅子,他自己卻不露面,也不往其他鹽商往來。還以為他能一直不來維揚,前幾日傳來消息說新任的都轉運鹽使要來維揚,他也匆匆忙忙趕來了。”
羅庭暉凝神聽著,手邊的酒盞早就換成了茶杯,一縷清香裊裊升騰,抹去了他眼中的酒霧。
他明眸微垂,手指在桌邊輕叩了兩下:
“這位袁姓豪商不想跟維揚城里抱團的徽商纏斗,越是如此,在轉運使面前他越要給自己爭面子。”
維揚城中鹽商可謂富甲天下,四個鹽商里就有一個來自徽州一帶,被稱作“徽商”,他們在維揚城中同氣連枝,幾乎把持了一國半數的鹽運,之前因為犯了忌諱被抄家的梁家就是徽商,袁崢這個外人拿到了梁家的那份鹽引,又仗著布政使的勢把持著梁家倒下后空出來的鹽運份額,自然被這些徽商視作眼中釘。
偏偏袁崢又是個在北面做慣生意的,絕不是會隱忍退讓以謀和氣生財的性情。
羅庭暉笑了:
“我若是袁崢,定會在自己的新宅里大辦一場豪宴,當著轉運使的面仔細端詳其他人看不慣我又殺不掉我的模樣。”
茜色的帕子半遮了臉,蘇錦羅也看著他輕笑:
“我若是你,現在已經打算好了如何拿到操辦這宴席的機會。”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各家鹽商都在維揚城中經營多年,操辦大宴的機會都被他們家養廚子把持,像袁崢這樣的外來客,就該有盛香樓這樣的維揚城老字號替他鎮場敲鑼。”
雙眼微瞇,唇角微勾,年輕人那張帶著些許紅暈的臉上有些許得意、些許戲謔,又有十分的志在必得,燈燭幽幽高懸在他頭上,卻像是照在了明月上,竟生出了些許暗淡之感。
窗外有更夫敲鑼聲傳來,蘇錦羅才察覺自己竟看他看得癡了。
羅庭暉起身,拿起了放在一旁的帽子。
“夜深了,我就不打擾蘇姑娘了。”
香閣的門打開,俊美無儔的弱冠郎君從里面理著帽冠走了出來,他步履略有幾分踉蹌,臉頰上的酒意如同春日里的桃花。
有人認出他,高聲與他打招呼,他也抬手回禮,因為喝了酒的緣故,比平日少了些利落,卻又是一番說不出的風流寫意模樣。
“今日著實有了酒意,改日,改日各位去盛香樓,我定與君暢飲。”
幾個正商量如何落筆的書生看見他,再轉回去寫詩句,原本的壯志躊躇竟歪成了桃花、春水、柔風。
遠道而來的名士身邊伴著美人正坐論魏晉風流人物,瞥見了扶樓而下的少年郎君,還以為是自己向往之情驚動幽冥,讓舊時風流重臨人間,只說不明白是潘安、何晏還是衛玠。
將手搭在欄上,羅庭暉將一個錢袋遞給迎上來的老鴇:
“春風生燥,一點銀子給柔水閣的姑娘們添杯茶。”
“羅東家您愿意來,那是春風帶雨,將柔水閣上上下下都顧及到了呀!”捏著錢袋的老鴇笑得花兒一般。
一手撩起袍角,羅庭暉向大門外走去,路過一桌,見兩個柔水閣的少女正看自己,他也笑著對她們點了點頭。
被兩位姑娘圍坐在中間的男人輕聲問道:
“這就是蘇娘子今晚見的那位羅東家?”
“對,他就是盛香樓的羅東家。”目送了貌美郎君的小娘子面上有幾分羞意,“前年挽琴姐姐在官家獻藝出了差錯,全靠羅東家相助才沒被責罰。去年他又幫了錦羅姐姐,真是極好的人。”
問話那人點了點頭,再看一眼柔水閣的二樓,將此事默默記下了。
維揚城中沒有宵禁,入夜卻是不能騎馬的,單手牽著馬羅庭暉一路緩行,過了清平道,又過安樂橋。
將要走出南城的時候,羅庭暉停下腳步,循著油香味傳來的地方看過去。
一家小小的攤子支了口油鍋,油鍋上面有個蔑片兒編的簾子,簾子上整整齊齊擺著幾個炸成了金黃的油端子。
油端子是維揚百姓常吃的小吃,蘿卜絲揉去了些汁水后拌入蔥花,用略寬竹筒做模具,舀一勺面糊進去,抓進一把蘿卜絲,再倒一勺面糊蓋住,沉入油鍋里慢炸,過了片刻,炸到脫模浮起,香味兒也就飄起來了。
因為形狀像是稱賣醬油、醋的時候用的端子,這種吃食就被稱作“油端子”。
“客官要不要嘗嘗咱家的油端子?”
賣油端子的是個頭上扎著巾幗的婦人,熱情招呼著羅庭暉。
“勞駕您給我來四個。”從腰間取了一把錢,約莫有二三十文,羅庭暉直接將錢放進了錢笸籮里。
“哎呀,客官您可給太多了!”
手中牽馬的年輕人只是笑:“您在蘿卜絲里放的小野蝦真不錯,油端子炸的火候也好。”
“哎呀,客官可真厲害,這小野蝦是我家閨女在水草圍子里下簍子抓的,看著小,吃著鮮嫩,殼子都是酥的。”
說話間,四個油端子已經從油鍋里浮起,借著橋頭的燈光變得金黃。
“客官您拿好,小心燙,吃了我家的油端子,包您心想事成。”婦人將四個油端子用粗紙包了,又抓了一把咸菜一起遞過來。
“謝您吉言。若我想做的事真成了,您的攤子我包上三天。”
笑著將熱燙燙的油端子隔著袖子拿在身前,羅庭暉才牽著馬繼續往東走。
南城的喧囂熱鬧漸漸退去,東城里多是些富庶人家,深宅廣院,將內外喧囂隔了個干凈。
在東安街上走了一截,拐入芍藥巷,又路過兩處黑油門,羅庭暉終于在一家懸著“羅”字燈籠的門前停下了。
他在門上只敲了一下,緊閉的大門就開了。
“不是讓你早些睡別等我?蘭嬸子呢?”
“蘭嬸子下午崴了腳,我讓她回去歇兩天,你快些進來,灶上還給你溫著粥。”
“那正好,我買了油端子,賣家送了我些炒咸菜,咱們一起配著吃。”
開門的女子要接過馬的韁繩,被羅庭暉避過了,只把吃食遞過去。
“我去送馬,你去睡吧。”
“我已經備了熱水,吃完了東西給你洗洗身上。”
羅庭暉想說什么,女子斜瞪了他一眼,他就應了。
將馬送去偏院馬廄,一路都是靜悄悄的。
羅家自羅庭暉祖父那一代發跡,創下了“盛香樓”,家財也算豐厚,能在寸土寸金的東安街附近買下這么一個三進帶偏院的宅子。
只是相較于這寬大院落,住的人著實少了些,提著燈籠回了內院,一路上一個仆人都沒有。
回了正院,堂屋的燈已經亮起,穿著藕荷色窄袖襖的孟小碟從陶罐里盛了白粥出來。
“今日為了三房九姑娘的事奔波了一天,怎么晚上還要應酬?”
“借了旁人的力,當然得盡早給個交代……這油端子里放了極好的野蝦,聞著就有鮮香氣。”
留著幾分溫熱的油端子外脆內軟,火候剛好,一口下去,蘿卜的甜和小蝦的香就流到了舌尖兒上。
一口白粥卷著油香下肚,再來一口炒咸菜將舌頭上的倦怠去盡,人反而越發想起那口油端子的好處來,于是又咬下了第二口,第三口。
“吃著舒服。”吃完了兩個油端子的羅庭暉贊嘆了一聲。
孟小碟把自己剩下的那個撕了一半要給他,被他擺手拒了。
“肚子里有酒,吃多了不舒服,我去洗沐浴。”
“將裹胸布解了放外間,我先給你泡上。”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