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起,路上的人更多了,羅守嫻花了幾文錢讓人去盛香樓傳信兒,不一會兒一個高壯壯的少年就小跑了過來。
“東家,阿姊。”
“三勺,你把你姐送回去,再順道去一趟青蘭瓷坊,問問咱們新訂的碗碟還要多久。”
“好嘞。”名叫孟三勺的少年看著只有十四五歲,頭上扎著布巾,一雙眼睛不大,卻有光,看著是聰明相。
孟家三個孩子,他大哥孟大鏟就是昨天用櫸木椅子砸斷了陳進學腿的,已經有一手不錯的灶上功夫,現在是灶間的四廚,他二姐嫁給了羅庭暉,是盛香樓名正言順的“東家奶奶”。
他自己剛進酒樓三年,現在還是學徒,在廚房里呆不住,專愛接些傳話跑腿的事兒。
“東家,昨日您沒在酒樓,住城西北那個總是穿赭石袍子帶著燒餅來買炒水咸菜和六文酒的劉酸生送了信過來,還囑咐了好幾次讓您親自看。”
水咸菜在盛香樓里是做“什錦全珍”的材料,那是得配著四五種上好食材炒成大菜的,那個姓劉的每次來了只點水咸菜,連毛豆都不要,讓放點素油炒了,炒好的水咸菜他都填進他自己帶來的燒餅里,又用他自己的竹筒打一升最便宜的“黃魄酒”,那酒是用陳黃米摻了些許糯米釀的,一升酒只要六文錢,也被稱是“六文酒”。
姓劉的來“盛香樓”一趟,買一份菜八文錢,買一升酒六文錢,維揚城內外皆知的名酒樓連燒菜的柴錢都賺不上他兩文,在孟三勺眼里,那等仿佛跟酒樓有仇的窮酸吝嗇人直接趕出去就完了,偏偏東家心善,待他和旁人也無不同,這人也是個不識趣的,每個月都要來兩三次。
“啪。”羅守嫻的手指重重點在了孟三勺的腦門上,“來者皆是客,再讓我聽到你給客人起外號,不管是不是在樓里,我都得罰你了。”
抱著腦門,孟三勺小心點頭:
“東家你別生氣,以后我不叫他劉酸生了。”
“誰的銅板也都是銅板,咱們賺了人家的錢,人家就是咱衣食父母,這是開門做生意的本分,你得記牢。”
孟三勺用求救的眼光看向孟小碟,就看見自己的親姐露出了令他膽寒的親切微笑。
教訓完了孟三勺,羅守嫻打開了那封信,信上寫的很簡單,是劉書生說他最近有了個得錢的差事,是帶一位有錢的外地客到處吃酒樓,他這位客人見識非凡,吃了兩家維揚的老字號都不如意,又有些身份,劉書生想帶他來盛香樓,又怕客人說話不客氣折損了盛香樓的顏面,所以寫信問問羅東家的意思。
附信還有一張五兩的銀票,說是壓在盛香樓做以后的酒錢,省得他為了買書又把錢花盡。
“有錢的外地客。”
看著這幾個字,羅守嫻的心中隱隱有了些猜測。
“三勺,一會兒你再去橋下找那些幫閑問問,近來和劉冒拙劉書生在一起的有錢外客是什么樣子,去了哪些酒樓飯莊,是不是鬧了事情出來。”
“好嘞,東家。”
這活兒孟三勺喜歡。
孟家姐弟二人目送了“羅庭暉”快步走向盛香樓,轉頭往芍藥巷的方向走去。
“阿姊,大哥說昨天東家可威風了!爹偏拘著不讓我去,要是我去了,別說一條胳膊,我能把那個姓陳狗東西一寸寸折了,還有那個羅老五,前兩年總是帶著一群狐朋狗友來咱們樓里吃喝不給錢,打斷他兩條腿都是輕的……”
過了橋,要拐進芍藥巷的時候,孟小碟停住了腳步。
“最近幾天,爹有沒有收到太太和少爺的信?”
八年前的偷龍轉鳳,孟家人是都知道的,孟小碟的爹孟醬缸是羅家老爺子收留的孤兒,也是第一個徒弟,要是羅守嫻的爹還活著,也得客氣稱句“師哥”。
當年在江上翻船,把羅家父子撈上岸的人里正有孟醬缸,也是他連夜把父子倆送回來的。
孟小碟之所以能嫁給羅庭暉,表面上是羅家為了“報恩”,報恩之外,也是羅家六房對孟家的拉攏。
只是她們姐弟間私下說話,卻是叫羅守嫻“東家”,叫羅庭暉“少爺”,大概是因為說慣了。
孟小碟的話讓孟三勺頓了頓,他抬手撓了撓脖子后面。
看他這猴子模樣,孟小碟就知道了答案。
“爹的信都是你的讀的,那上面寫了什么?”
“阿姊,爹不讓我跟別人說……”
他這位穿著一身新衣裙、頭上戴著花兒的親阿姊抬手抽在了他大腦門上。
“我是別人?想死了是么?”
孟三勺抱著頭,舌頭上抹了油似的說:
“太太信上說東家年輕,做事沖動,要咱爹多看著點兒,又說少爺現在用的藥比之前又貴了,大夫給他扎的是金針,我品著話里的意思是拐著彎兒問酒樓里的收支。”
一枝半開的桃花從樹上垂下,孟小碟看著上面的花苞,輕輕咬了下嘴唇。
“爹聽了信,說什么了?”
“爹也沒說啥,只讓我別跟旁人說,他現在可顧不上夫人和少爺。東家說咱們盛香樓要爭當行首,要是這事兒真成了,咱爹就是維揚城外禽行的頭把交椅*,他現在每天樂顛顛的,做事兒跟吃了牛鞭似的,才不管那些彎彎繞繞。”
他姐回了他一個二抽頭:
“又是從哪里學了些渾話。”
孟三勺跟被踹了的狗似的嚎了一聲,跳出去半丈遠。
“阿姊,你甭擔心東家,旁人六七個腦袋捆一塊兒不如東家一個人的腦袋好使,你先想想你自己吧,跟少爺成婚幾年了都沒個孩子,清明的時候少爺要是回來祭祖,你可抓抓緊,趕緊給我生個外甥,長得跟東家一樣好看,再讓東家教著,帶成一個小東家。”
一想到跟東家極像的“小東家”要喊自己舅舅,孟三勺就覺得自己做夢都能笑醒。
回答他的是他姐第三抽。
“以后太太和少爺給爹寫信,你立時就告訴我。”
“啊?”孟三勺端詳著他姐的神色,“阿姊,你在擔心什么?”
孟小碟揉了下手里的帕子。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么,最近幾個月,她卻總心里覺得不安穩。
羅守嫻今年已經二十了。
夫人帶著少爺外出求醫,流水般花著銀子,留下女兒在維揚城里女扮男裝支撐家業。
盛香樓那么大的買賣,大名鼎鼎的羅東家吃著油不好的包子都舍不得扔。
她一心一意當著“羅庭暉”,一心一意要把要把盛香樓推向高處。
要是有人抽了梯子呢?
不是抽了盛香樓的梯子,盛香樓往上走,所有人都受益,她怕的,是所有人一起抽調了羅守嫻自己一個人的梯子。
春風吹過,桃花枝顫了顫,仿佛是受了驚嚇。
孟小碟攥著帕子的手一點點變涼。
維揚城的熱鬧街巷多不勝數,其中最繁華之地莫過于靠近港口的南河街,這條街西邊是主管鹽政的鈔運司,后面是州學和州府衙門,東邊連著東觀牌坊,過了牌坊就是鹽商們的宅子了,盛香樓就在這寸土寸金的一條街上。
三層高的酒樓,飛檐斗拱,臨河而建,四周楊柳環繞,四根紅木柱子撐著門臉兒,碩大的“盛香樓”匾額比旁人家的招牌都要高三分。
只是現在這匾額下的門板還立著,讓人不知道內里的乾坤。
晨霧散盡,也是盛香樓里開始忙碌的時候,劈柴的劈柴、擇菜的擇菜、淘米的淘米、磨豆子的磨豆子,今早新到的河魚要開膛破肚去削鱗去鰓,肥膩的新豬在溫涼的水里洗去血水,高壯的漢子選了肥瘦相間的腹肉切下,再用雙刀把肉細細斬成肉粒。
幾個半大的少年蹲在木盆邊上,用竹刀敲去蚌邊撬蚌取肉。
還有洗凈的白條雞被一只只掛在繩上風干,頭上包著布巾的幫廚一只一只檢查有沒有雞毛殘留在上面。
寬敞的院落里,十來個漢子、四五少年各忙各的,有條不紊。
穿著八成新的鞋子自臨河的偏門進到后院,羅守嫻先彎腰看了一眼少年們開出來的蚌肉。
“蚌鰓要去干凈,用左手把蚌肉展平再刮去鰓。”
“是。”
一群十六七歲的少年個個把手展到最大,壓著蚌肉,再用竹刀刮去蚌肉上影響口感的鰓。
“明后天說不定有雨,下午遇到賣柴炭的,你去賬房支銀子再買一二百斤,堆在棚下用油布蓋了,還剩多少煤?”
臉龐黝黑的“火頭子”壓著嗓門說:“回東家的話,還有兩千三百斤,昨天早上用了二十六斤。”
“好。”
從魚到雞到肉一樣一樣看過去,羅守嫻的目光停在了紅案上。
“這口豬是莊子上送來的?”
帶人著切肉的是“刀頭子”方七財,他將刀放好,直了身子,才回話:
“回東家的話,這是劉屠戶今早送來的豬。”
羅守嫻將手指并攏,往豬胸下的膘上一比,說:
“咱們與劉屠戶說好,送來的豬都要有三指膘,你看這肉的肉膘有三指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