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梁德帝端坐在桌前,盯著面前送來的幾份軍情。半晌,才嘆了一聲:“侯啟云太令朕失望了。”
大臣們立在階下,聞聲不由驚愕地道:“難道那孟族大軍已然從益州過境?突破了魏王殿下設(shè)下的屏障?”
梁德帝道:“魏王首戰(zhàn)大敗,糧草被淹。侯啟云還沒蠢到家,當(dāng)機立斷寫信請臨近州縣籌措糧草……”
“侯將軍不該如此啊……”大臣們啞然。
他怎會犯下這樣的大錯?
不過這念頭剛起,他們轉(zhuǎn)瞬便想到了魏王。
恐怕還是這位拖了后腿。
“就算寫信向附近州縣求援,恐怕也大大延誤了戰(zhàn)機……”兵部尚書皺了下眉,隨即道:“只是不知宣王殿下軍中可有多余的儲備。”
梁德帝道:“宣王出手相助了。”
眾人聽見這幾個字,頓時舒了口氣,想也不想便覺得后顧無憂了。
梁德帝將他們的神色收入眼中,又沉聲道:“魏王自此一戰(zhàn)后,便遭俘虜了。”
“什么?”這下眾臣臉色大變,心又吊了起來。
梁朝做了多年的中原霸主。
梁德帝還是皇子時,在戰(zhàn)場上便是個手腕強硬的主兒。后來他做了皇帝,卻也后繼有人。宣王年少出征,比起當(dāng)今圣上有過之而無不及。
如此多年下來,周圍異族一聽聞他名號,都退避三舍。
現(xiàn)下倒好,數(shù)年霸主威名,一朝丟了大臉!
“聽聞孟族手段殘忍,恐怕還須早日救出魏王殿下才是!”
“是啊是啊。”
“不如還是請宣王殿下領(lǐng)三軍作戰(zhàn)……”
梁德帝沒有說話,只是垂眸盯住了面前密信上的文字。
上頭寫:宣王妃失蹤,疑似被孟族所擄。
在密信旁,擺著的是宣王的親筆信。
他也在信中寫王妃失蹤。
這是宣王在試探朕嗎?
梁德帝目光閃爍了下。
“陛下?”大臣見他出神,不由出聲低低喚道。
梁德帝還是沒有急著開口。
他想若是告知眾人宣王妃失蹤,難免有人議論她的清白……
宣王是在試他心下是否還有半點溫情嗎?
梁德帝也曾想過,宣王是不是因中毒一事,懷疑到了他的身上,并對他心懷怨懟。
若宣王沒有試探,他反而會擔(dān)心宣王是否在暗自蟄伏,別有圖謀。
如今么……恐怕也只是因見了魏王領(lǐng)軍,才有的不滿罷了。
梁德帝終于斂起了目光,出聲嘆道:“朕也有此意。”
階下大臣暗暗松了口氣。
但梁德帝卻緊跟著話音一轉(zhuǎn),按住了額角,面色更顯沉重和悲傷。
他倚著扶手,道:“奈何經(jīng)受那孟族一嚇,如此一路奔波,等到了益州,宣王妃又擔(dān)起王妃之責(zé),竭力安撫當(dāng)?shù)匕傩眨瑒诶垠@恐之下,腹中的孩子到底沒能保住。如今宣王正值傷心之際……恐怕……”
大臣們暗自心驚,心道今年是什么年頭?
宣王妃和魏王妃腹中的孩子……竟是一個也沒保住!
此時兵部尚書又上前了一步,面色凝重道:“既是如此,宣王恐怕正有滿腔怒火要宣泄……”
與其對著朝中宣泄,對著那已經(jīng)該發(fā)配發(fā)配該處死處死的徐家宣泄……還不如讓孟族士兵來挨這個刀呢!
旁人也醒悟過來,于是紛紛出聲,請梁德帝任命宣王為討孟大元帥,暫且接手三軍。
梁德帝無奈,道:“那也只有讓宣王一人勞累了。”
圣旨很快就被擬好送往了前線。
大臣們各懷心思,面露憂思地離去了。
等眾人都散去了,梁德帝才不冷不熱地道:“婉嬪掛心魏王,魏王被俘一事,便也告訴她一聲,免她牽掛吧。”
宮人應(yīng)聲去傳話。
其余人心下暗暗道,婉貴妃,不,婉嬪如今這失寵真是失得透透的。
這話一說,不是更叫她掛心嗎?
果不其然。
當(dāng)夜,婉嬪要求見皇帝。宮人卻提醒她,如今還當(dāng)禁足,不得擅自走動。
婉嬪口中擠出一聲哀嚎,痛苦地伏倒下去,將頭都磕破了。
有宮人將婉嬪這邊的情形,稟報到了梁德帝這里。
梁德帝只道了一聲:“朕知曉了。”
便不再多說。
稟報的宮人退下去,而梁德帝卻看向了近前一個禁衛(wèi)打扮的人。
梁德帝問:“薛寧也失蹤了?”
“回陛下,是。”
梁德帝面色陰晴不定。
他這個兒子想做什么?
梁德帝并未懷疑他也被孟族俘虜了。
如魏王這樣的蠢貨還有可能,但薛寧……當(dāng)他于殿試那日,站在梁德帝跟前時,梁德帝便一眼看出了他不是什么庸才。
他的心思重,有些手腕。
魏王將他當(dāng)做幕僚,便與那鼠類沒什么區(qū)別,不過是被薛寧抓在手中把玩的東西罷了。
“陛下,要搜尋他的下落嗎?”禁衛(wèi)問。
“不必。”
“你再說說,如今戰(zhàn)場上是個什么情形……”梁德帝問那禁衛(wèi)。
“宣王一戰(zhàn)俘虜了孟族國師,還抓住了興元軍的叛軍姚明輝。”
梁德帝臉色微變:“姚明輝……朕記得他。他也是一員悍將。”
他頓了下,語帶嘲弄地道:“兄長手下有些心機城府的人不多,姚明輝算一個。”
梁德帝面色微沉:“再探。”
禁衛(wèi)應(yīng)聲:“是。”
梁德帝喃喃道:“莫要辜負(fù)朕啊……”若宣王從姚明輝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該發(fā)現(xiàn)的東西,二人自此相認(rèn)。
那他也不得不而為之了。
梁德帝信手合上跟前的密信,聽見身邊的內(nèi)侍拍馬屁道:“宣王殿下實在神武,想必要不了幾日便能解決孟族之危。魏王殿下也能完好歸來。”
“嗯,是很神武。”
“正肖似陛下當(dāng)年。”內(nèi)侍又道。
梁德帝面不改色,但卻有錐心之痛。
可惜。
可惜。
可惜到他甚至心下有幾分怨恨。
……
薛清茵又足足昏睡了一天,才緩過來勁兒。
醒來時卻是在搖動的馬車之上。
她驚醒過來,一下坐起身,恍惚還以為自己又回到孟族了。
“主人。”聲音在耳邊響起。
她扭頭看去,看見了云朵和阿卓。
好了,這下更仿佛還在孟族了。
薛清茵揉了下眼,卷起簾子,一眼就看見了騎在馬背上的高大身影。
……是宣王。
薛清茵吐了口氣,問:“這是在行軍?”
云朵點頭。
薛清茵納悶:“這就離開梓城了?”
阿卓生澀地道:“你們,梁朝,要去打我們了。”
薛清茵恍然大悟。
哦,這是接著去追孟族王去了。
還得是宣王啊,下了床還得兢兢業(yè)業(yè)反過來打孟族。
哦,也不叫兢兢業(yè)業(yè)。
薛清茵琢磨了一下,行軍這么快……這里頭不知道摻了多少“私仇”。
就在薛清茵發(fā)呆瞎琢磨的時候,宣王已經(jīng)得了稟報,當(dāng)即掉轉(zhuǎn)馬頭朝她這邊行來。
“茵茵。”他翻身下馬。
其余人見狀也見怪不怪。
他們才得了圣旨……圣旨里說王妃如何如何安撫百姓,如何如何做出皇家媳婦的表率,卻被孟族驚動了胎氣,何等可惡云云。
這把所有人都說懵了。
什么?
孩子沒了?
再想到那孟族王先前還出聲抹黑宣王妃……
他們胸中實在怒火滔天。
如今宣王對王妃多么小心,那都是應(yīng)當(dāng)?shù)模?/p>
薛清茵這會兒也感覺到了軍中隱隱有著一股悲憤之氣。
將士們竭力壓抑著那氣勢。
但仿佛下一刻便會沖天而起。
“殿下接連打了勝仗,他們不應(yīng)當(dāng)歡喜嗎?”薛清茵驚訝地問。
宣王掀起衣袍,登入了馬車。
云朵和阿卓一見他,便如鵪鶉一般往角落里躲了躲。
她們?nèi)幌氩幻靼祝@樣脆弱如瓷器的梁朝女子,為何會嫁給這樣可怖的人呢?
薛清茵見狀,便道:“你們下去吧,一會兒再喚你們。”
云朵和阿卓頓時逃也似的飛下馬車去了。
“如此怯弱。”宣王道,想是覺得她身邊留這樣兩個丫鬟不大合適。
薛清茵搖搖頭,為她們正名道:“你是沒見過她們?yōu)榱吮Wo(hù)我的時候,拿起石頭砸孟族士兵的頭……有多么的兇猛。”
宣王不輕不重地擰了下眉,道:“殺族人?”
顯然這樣的舉動也令他不喜。
能對自己人毫不留情下手的,自然不值得信任。
薛清茵輕嘆道:“殿下有所不知……她們哪里算是他們的族人呢?她們是孟族的奴隸,地位卑賤,人人可欺。”
宣王低聲道:“茵茵心善。”
薛清茵扭了扭屁股:“怎么還夸上我了?”
宣王一本正經(jīng)道:“本就如此。乃是陳述,而非夸贊。”
你是會冷著一張臉卻正兒八經(jīng)說情話的!
薛清茵心道。
宣王轉(zhuǎn)聲道:“今日來了圣旨,陛下憐我失子之痛,命我統(tǒng)帥三軍,攻打孟族,救回魏王。”
算是解答了方才薛清茵的疑問。
“失子?”哪門子的子?
薛清茵愣了下才想起來,然后高興地道:“我不用扮啦?皇帝難得做了個人啊。”
不過話說完,她眉眼又耷拉了下來:“這兩日累得,還沒來得及同你說……魏王他……死了。”
說到最后兩個字,薛清茵的記憶又被勾了起來,嘴唇都有些發(fā)白。
宣王聞聲卻一點也不顯得意外,他道:“當(dāng)我知曉賀松寧同時帶走了你和魏王,便猜到了。”
薛清茵咬了下唇:“我怕他甩鍋給你……”
“于是你便殺了他?”宣王問。
薛清茵看著他:“這你也知道啊?”
“那個山洞里有很多血跡。”宣王道。
薛清茵呆了下,喃喃道:“那你當(dāng)時……有沒有擔(dān)心是我死了……”
宣王沉聲道:“我知曉你不會死。”
薛清茵有些說不清心里的滋味兒。
薛清茵不想氣氛如此低迷,便又道:“青珪軍和竇如云他們……”
“青珪軍回京城了。”
“回京城了?”薛清茵很是驚訝,“他們怎么……”
“茵茵說要他們從此過歡愉的日子。”
“我哪是那個意思,我也沒讓他們走啊!”薛清茵有些急,“他們?nèi)袅粼谀闵磉叄瑤湍悴皇歉茫亢螞r他們是你父親的舊部,與他們在一處,你也能隱約從他們身上窺見章太子的身影吧……”
薛清茵癟嘴:“你怎么我說什么你都聽啊?”
宣王摸了下她的腦袋,道:“他們回到京中一樣能助我。”
薛清茵一下冷靜不少,認(rèn)真想想,道:“也是。那竇如云……”
“他們暫留梓城。”
“那我也可以留在梓城。”薛清茵道。這幫人得有人領(lǐng)著才行。
宣王沒接聲。
薛清茵看了看他,才發(fā)現(xiàn)他微瞇起了眼,像是不大高興。
薛清茵頓時反應(yīng)過來:“殿下這次帶上我了,是怕我再跟著人跑了?”
宣王:“……是。”他的語氣森然。
薛清茵頓時氣焰囂張,一掐腰:“現(xiàn)在知道不能不帶我了吧?”
宣王:“……是。”
他應(yīng)得這么老實。
倒叫薛清茵不好意思了。
如今一想,她拍拍屁股走得那么快,好像是有一點點的可惡。
哎。
她應(yīng)當(dāng)對他再好一些才是……
薛清茵腦中一轉(zhuǎn),便有了妙計。
她湊在他耳邊道:“孟族有個大胡子,特別可惡。你狠狠揍他。”
她頓了下,語氣放得更輕:“上回那些鈴鐺還在嗎?等你回來,我再戴給你看。”
宣王的眸光霎時就變了。
他的聲音變得低啞了些,他道:“好。”
薛清茵心道多妙啊!
又獎勵了他。
又給我自己出氣啦!
這時突地有人來報:“殿下,侯將軍求見。”
宣王一手掀起簾子,冷淡地問:“何事?”
那人還待說什么,卻見一人費勁地往里擠,口中焦灼道:“殿下!殿下!”
出聲的不是侯啟云又是誰。
短短一段時日下來,侯啟云老了不知多少。
他不曾修面,那胡子便肆意生長。加上神色憔悴,瞧著也有些可憐。
而他此時面上的焦灼之色,似是比那日糧草被大水淹了還要更濃。
宣王冷冰冰地俯視著他,并非讓人放他過來。
侯啟云實在按不住了,高聲道:“魏王……魏王殿下他……他死了!”
宣王心念一轉(zhuǎn),問:“你從何處得來的消息?”
侯啟云再掩不住,哽咽道:“是魏王身邊的佐官,也就是王妃的大哥……他死里逃生回來報的。”
“什么?”薛清茵有一瞬的失態(tài)。
宣王皺了下眉,一把握住了薛清茵的手。
他依舊穩(wěn)如山,道:“帶人來見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