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逸提議,在告示中將三圣廟案大概陳述一番,著重點明兇犯是何身份、因何殺人,以此提高白帝城百姓的警戒心,增強法律意識。
至于破案過程則是只字未提。這當然是為了避免心術不正者,以此案為鑒,提高反偵察能力。
他原本還以為,要說服陳翰軒,得花費不少唇舌,還有可能不被采納。畢竟,這位知府大人在國公府的表現和之后對他展露的善意,反差實在太大。他一個技術流,怎么猜得透這位老陰陽人的心思。
結果,陳知府聽了他的提議,直呼有理。當即讓府衙書吏,起草告示。
但齊逸并不知道,知府大人還特地安排了兩名捕快,將三圣廟案是由他這個南城代令官破的,兇犯也是在他的指引下抓到的事情,透露給百姓。
冰粉奇案,給了蘭安一個靈感,這位謀士不愧是知府的首席的智囊,當晚送走兩位子不語的祭者后,便想到了一條一石三鳥的妙計。
趁著全城百姓都在談論冰粉奇案的絕佳時機,為齊逸這個少年代令官壯大聲勢。只要名氣夠大,鄭家的人就不敢在這個風口浪尖上搞事情。
此外,兩名捕快著重點明,小齊大人乃新任巡撫一手提拔上來的,目的也是為了讓鄭家投鼠忌器。如此,齊逸的小命,暫時可保。
將疑難雜案交由齊逸去辦,在百姓看來是他這個知府大人會用人,但站在鄭家的角度,卻會被理解為陳知府在有意為難那小子。
一波操作下來,他陳翰軒既蹭了兩樁奇案的熱度,得了個知人善用的美名,還把鄭迎松落馬這口鍋,完美地扣到了梁巡撫頭上。從而徹底消除首輔座師因此事,對他這個門生心生不滿的可能性。
天塌了個高的頂著,你官大,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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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衙,對月軒。
齊逸聞著沁人心脾的花香,雙眼不時看向坐在炭爐上的銅壺。
三圣廟案告示行文內容,以及衙門外立檢舉箱等幾件事情,溝通了一上午。正好蹭了知府大人一頓大餐,吃得滿嘴流油,急需一杯清新爽口的茶水,去去油。
結果,茶壺還沒冒熱氣,他就感覺到一道道愿力從同一個方向朝自己涌來。
‘什么情況?’
自昨日在杯莫停救了周婉蓉母女,開啟了愿力吸收模式后,齊逸時不時就能感應到有愿力涌向自己。但都是零零星星的,遠不及在杯莫停和南城衙門審案時的規模。
而此時涌向自己的愿力,數量之多,竟超過了昨日最巔峰時刻。
“齊行首”
坐在茶海右側的謀士蘭安,輕喚了一聲,見齊逸仍一臉思索的模樣,抬手用羽扇在他面前晃了晃。
“啊?”齊逸回過神來:“抱歉,吃太飽了,有點飯困。”
陳翰軒呵呵笑道:“年輕就是好啊,吃的香,睡的也好。”
齊逸慚愧拱手:“讓大人見笑了。”
“咳咳~這是你要的戶藉卷宗。”蘭安輕咳兩聲,將一張紙遞過去,順勢把話題拉回正軌:“大人方才問,你究竟是因何故,將南郊十尸案與三圣廟聯系起來的?這二者,根本毫無干系。”
“此事,還多虧了萬山虎。”齊逸說道。
陳翰軒思索了一下,蘭安記性好腦子也轉的快,當即想起:“哦,就是那個與你形影不離的黑壯漢,在國公府有份保護九公子的新任南城捕頭?”
‘黑壯漢,這個外號就很靈性了啊’齊逸心底暗笑,面上則點頭道:“沒錯,就是他。”
“第一個在南郊廿里坡找到十具尸體的,也是這位萬捕頭。當時...”
齊逸言簡意賅地將當晚的大致情形,陳述了一番,陳、蘭二人面面相覷,有些不明所以。
術業有專攻,知府大人一心政途,蘭安這位謀士雖博學多才,但心思全都放在輔佐陳翰軒搞政斗上。推理破案、剖析案情,完全不在二人專業領域內。
“乍看之下,十尸案與三圣廟之間,確實沒什么關聯。但死者都是新婚夫婦,且幾具女尸身上,都有姻緣符。從謝有業夫婦的尸體狀態,可以判斷出二人應死于大婚之夜。”
齊逸抬起右手,將手指伸進水盂里沾了些水,在茶海上畫了三條線。
“這三條線分別代表——大婚、姻緣符、新娘,三條線最終交匯的點,就是三圣廟。”
陳翰軒本來還為茶海被弄臟了渾身一陣難受,聽完這句話后只覺得大開眼界。
蘭安則是頻頻點頭,這位好學的謀士思忖兩息后,又問:“那,你又怎知葉氏女的尸身,在那神像之內?”
齊逸心思急轉,突然起身對陳翰軒拱手一禮,笑道:“這,就得多謝知府大人了!”
陳翰軒眨了眨眼,愕然的表情仿佛在說‘我?你確定說的是我?我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三年前,葉家嫁女途經廿里坡遭遇馬匪劫殺,一行數十人慘死。談及此案時,萬山虎曾說知府大人您得知此事后,雷霆震怒,勒令差役們翻遍南郊幾座山頭,找了數天最終也沒找到新娘子。”
陳翰軒想了想,點頭道:“確有此事。”
“另外,萬捕頭還多嘴提了一句,說三圣娘娘廟在那起案子發生后不久,便搬離原址,遷到了城內。”
齊逸繼續道:“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大家都以為那新娘被馬匪劫走做了壓寨夫人。但兩起事件發生的時間節點,實在太過巧合。”
“世間確有諸多巧合,但若與命案相關,任何巧合都有可能存在疑點。而任何一個看似不起眼的疑點,或許就能幫助我們,找到真相。”
陳翰軒聽得兩眼發亮,心底莫名有些熱血沸騰起來。
“是,被馬匪劫走,也說得過去。但有沒有一種可能,那個消失的新娘,與突然搬遷的三圣廟有關?”
齊逸坐回原位,沉聲道:“那邪書生將幼童制成干尸,做成人俑,為的是布置邪門法陣。但他布陣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二人的思緒已經完全跟著齊逸的節奏走了,稍加思索,蘭安驚愕道:“淫祀!”
“凡祭拜不在大啟《祭禱律》內的神祇地靈,皆為淫祀。但各州府對民間祭拜之事,監管不嚴、督查不足,只要不冒犯正神城祇,都不會引起注意。尤其像姻緣廟這類,幾乎都不在督管范疇之內。”
“那邪書生就是鉆了這個漏洞,利用三圣廟不受監督之便,行邪法害人。十八童子童女像以幼童尸身塑造,那三圣娘娘神像,必然也內藏玄機。”
蘭安起身,對齊逸拱手一禮:“小齊大人心思之稹密,令在下嘆為觀止。”
‘所以,求神拜佛還有這么多門門道道’齊逸心底暗道,趕忙扶起手持羽扇的謀士。
“一切的起因,都有賴于知府大人,當年勒令眾差役搜山。若沒有這一鋪墊為因,我也想不到后面的果。”
陳翰軒腰桿挺了起來,嘴角的笑意都快壓不住了。
“哈哈,本府乃一城父母官,自當盡心盡力!”
見知府大人心情大好,齊逸趁勢說道:“得知神像內確實藏有尸體后,我便令南城衙門案牘庫的書吏,找出當年那起馬匪劫殺案的卷案。細看之下,發現諸多疑點。”
“馬匪劫掠通常會選在臨近官道的山路,甚至會在距離兩驛頗遠的官道,直接下手。南郊雖離城中有二三十里地,但仍屬白帝城管轄,且往來的大多是踏青出游的城中百姓,又不是做買賣,隨身能帶多少財物?”
“但以卷宗來看,案發現場極為慘烈,一行十幾人全都身中數刀而亡。送嫁隊伍是有馬匹的,遇到劫掠,除非是極為忠心的家仆,才有可能留下來抵御強敵。否則,騎上馬跑很難嗎?”
“但是,十幾人的尸身離得都不遠。從這一點,就能看出來,參與劫掠的馬匪,人數絕不少。試想,如此規模的馬匪團伙,不去打劫商隊,卻對送嫁隊伍出手,合理嗎?”
“根據這兩個疑點,我有理由懷疑,那些馬匪并非偶然下山,正好碰上了葉家嫁女。而是,事先就做好了充足的準備。”
“那么,什么人會對葉家嫁女的時間、地點、隨行人數,如此了解呢?”
說到此處,齊逸停頓了一下,看向蘭安。
這位善謀的智囊,一點就通,本能地回道:“不是葉家,就是夫家!”
“我與蘭兄想到一塊去了。”齊逸點頭道:“案件卷宗中,有新娘未婚夫李恒安一家的證詞供述。并且,卷宗中還提到一筆,血案發生后不久,李家便搬離白帝城,去了京都。”
“李恒安的父親,是布政使司一名經歷。昨晚我讓萬山虎與元成二人,前往布政使司找了幾位老吏員,打聽了一下情況。李父為人忠厚,但兒子卻是個賭棍。”
聞聽此言,陳翰軒與蘭安頓時瞪大雙眼,直覺告訴他們,這小子肯定又查出案子了。
“隨后,萬山虎和元成又趕去墟市,走訪了幾間賭坊。不僅證實了老吏員們所說,還探得一條重要線索。”
齊逸繼續說道:“金盛賭坊的一名寶押,對李恒安印象極為深刻,他篤定三年前李恒安曾向吳姓檔頭賒欠賭資。利滾利,最后滾到了五百兩白銀。”
“吳姓檔頭將李恒安抓起來拷打,威脅他要讓他老父拿屋宅地契來贖。這李恒安被打得沒門了,便說自己有法子連本帶利把錢還了。”
“之后沒多久,那吳檔頭就離開了墟市,再過不久,便發生了廿里坡血案。”
“時間吻合、動機成立,勾結馬匪劫殺送嫁隊伍之人,正是新娘葉思錦的未婚夫婿,李恒安!”
陳翰軒登時頭皮一麻,眉頭也隨之緊擰起來。
“另外,萬、元二人還打聽到,李恒安在賭坊里曾揚言,內城某錢姓老板的千金,對他一見鐘情。待他將那錢千金搞到手,金山銀山有的是,到時候想怎么賭就怎么賭。”
“我將收集到的所有線索,串連梳理了一番,大致捊清此案前后經過。李恒安應是與葉思錦交往在前,兩家談婚論嫁之時,這個皮囊不錯的李公子又結交了錢千金。于是,他就想到了一條妙計。利用吳檔頭搶劫送嫁隊,并玷污葉思錦。如此一來既償還了巨額賭資,又可以名正言順地毀掉這樁婚事。”
“待此事風頭一過,他就可以以受害者的姿態,轉投那位錢千金的懷抱。但他沒想到,那吳檔頭竟然找來了真馬匪,不僅劫掠,還殺了十幾人。事情鬧的太大,李恒安唯恐敗露,遂匆匆舉家搬遷。”
聽到這里,蘭安已經震驚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這位自詡才華過人的謀士,微張著嘴,激動得渾身都有些顫抖起來。
“高絕,實乃高絕!”
齊逸則站起身,雙手交疊、躬身揖禮道:“請知府大人,為枉死的葉思錦洗冤!為葉家一十八條亡魂,昭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