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錦兒不再隱瞞,將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原原本本地一一細述。
最后,按照齊逸教導的方法,這個年紀最小的花魁娘子做了十幾次深呼吸,調整好幾近崩潰的情緒后,拿著一塊金餅下樓去了。
病嬌露濃兒的好姐姐莊錦瑟,身高接近一米七,體態偏瘦,是眾多花魁娘子中最平的一位。不過,長相非常精致,絕美的五官與線條流暢的面容,堪稱建模臉。
此女子,確實不怎么愛說話,一問三不知,對于粟特商人移情別戀一事,表現得很淡然。反而對月倚夢的琵琶技藝,不吝贊美之詞。
“月妹妹的《落雪崖獨行》當是一絕,若能以古琴或洞蕭配合,曲調會更為飽滿,意境也更為幽遠。”
莊錦瑟微微側頭,似是在回味那支曲子的音律之美,但下一秒便不無傷感道:“我曾想過向她請教曲譜,只怪我拉不下臉面,如今再想尋她,已是沒有機會了。”
“可惜啊可惜,那么好的曲譜,就這么失傳了!
‘所以,你可惜的不是月倚夢的命沒了,而是可惜人家的絕世曲譜?’齊逸一腦門黑線,心底對這個花魁娘子有了一個清淅的判斷——樂癡。
癡迷音樂,對非音樂以外的事物,幾乎沒什么共情能力。這類人同理心極弱,適合鉆研其所癡迷的事情,但做別的就不行了。而且,搞不好還很容易走極端,放在這個時代來說就是走火入魔。
來都來了,總不能沒說兩句話就把人打發了,既然問日常生活之類的問題答不上來,那就問點與其專業相關的。
“這么說,那支曲子是月倚夢獨創的?”
“并非。”
果不其然,一說到自己感興趣的東西,莊錦瑟的眼神便從空洞失焦迅速變得精神奕奕起來。
“《落雪崖》乃是千年前的音律大家闔閭子所作,傳說,闔閭子百歲時經過一座山谷,見一崖壁下黑上白,如落滿霜雪,靈光乍現遂作此曲...”
“咳咳~”齊逸輕咳兩聲,若不強行打斷,他相信這位樂癡娘子能給他這個音盲科普到天亮。
“既是神作,何以落到月倚夢手里?又何以會失傳呢?難道沒有曲譜文本保存下來么?”
莊錦瑟眼神古怪地掃了齊逸一眼,齊逸瞬間感覺到自己被狠狠鄙視了。
“大啟有四大名曲,都無文本流傳,皆由傳人將曲譜默記于心,代代相傳下來。至于月倚夢何以得到此曲,就不清楚了。有可能,她本姓許,畢竟咱們教坊司里的女子很少用本名的。又或許是機緣巧合,有幸得之吧。”
“本姓許,何意?”
莊錦瑟再次用看白癡的眼神,睨了齊逸一眼:“闔閭子,許姓,名光,世稱公子光。”
齊逸點點頭,再也不想跟這位‘男人只會影響我彈琴手速’的樂癡,多說什么了。
奉上一塊銀錠,走你。
最后兩位花魁娘子,分別是擅長調制各種酒、人稱酒娘子的雨舟晚,擅長行酒令、猜拳、骰子、投壺,所有歡場小游戲溜得飛起的百里塵霜。
酒娘子長得豐滿撩人,一對高高隆起的雪峰,與樂癡莊錦瑟形成鮮明對比。一雙斜挑狐貍眼水潤潤的,眼神拉絲得看狗都深情,更別說世子爺這般人物了。
原本正襟端坐的炎景初,不消片刻就被酒娘子的眼神撩撥得未飲便醉,竟是有幾分熏熏然起來。
“晚晚愛酒,月娘喜茶,我二人話不投機,自是來往甚少。”
“丫鬟綠蕪?小郎君既然問了,那晚晚直說便是。大約三個月前吧,正值百花盛放,晚晚想調制幾款花酒,想起浮生居院子里種了不少名貴花草。”
“坊間賣的干花,哪有新鮮花瓣好,晚晚便給了綠蕪一些碎銀,讓她取些花瓣。一來二去,也算有些熟。”
“沒錯,正是六天前。聽說是一個浣衣的仆婦往各個院送衣裳時,發現浮生居的池子里有具浮尸。那仆婦嚇得半死,尖叫著奔出院去,沒過一會兒,媽媽便帶人過去給撈上來了。唉,小丫頭才十七歲,沒想到竟遭此橫禍。”
“具體時辰?咱們這些花魁娘子若無熟客相約,午后都是不應客的。仆婦怕驚憂了姐妹們午憩,送衣裳大多在未時至申時。這個時辰,便是再憊懶的也得起來洗漱,準備晚上打茶圍了。”
“那倒沒有,誰會特地跑去看一個死人啊?更何況,聽說溺死的人就像泡發的胡餅一般,可難看了!”
穿著最涼快的百里塵霜,長發盤作發髻,插著八根花簪,整片玉背一覽無余,健康的小麥色肌膚上畫著怒放的牡丹。
要不是知道她是花魁娘子,齊逸還以為這位氣場彪悍的姐姐,是從東瀛遠渡而來砸場子的黑幫女老大呢。
大啟的底色雖仍是男尊女卑,但社會風氣并沒有那么壓抑女性。著裝打扮頗為自由,想露就露,作男子打扮亦很常見。女子可經商,婚姻不滿意還可以主動提出絕婚。朝中有女官,雖大多是管理后宮事務,但也不乏女將軍、女捕頭。江湖俠女,那就更是數不數勝了。
總之,大啟女子比以往任何一個時代的女性,都要奔放大氣得多。
像百里塵霜這樣喜歡在身上描繪圖案的,可不止青樓妓子,良家女不在少數,甚至還有大家閨秀。
“綠蕪溺死一事,坊里都知道。”
百里塵霜掐著染了牡丹紅的指頭,算了一下點頭道:“沒錯,就是六天前。”
“我的百里閣就在浮生居斜對面,那日午后申時末,我在‘金不換’定制的幾只銀壺,正好送過來。聽送貨的小廝說,幾個大漢抬著只大箱子從浮生居里出來,說是有個丫鬟溺斃了。”
“送去哪?這我就不知道了,應該...是送去義冢埋了吧。咱們這些充入教坊司的女子,不是賤藉便是奴藉,哪入得了宗族墳地。”
百里塵霜五官深邃、膚色偏深,體態矯健得像一只敏捷的雌豹,有種生命力極為旺盛的美感。
“月倚夢與吳欽私奔?呵,只有那些沒腦子的花瓶,才會相信這種話。我與月倚夢是同年同月,來到南城教坊司的。相識時間最長,雖往來不多,但對她的為人還是有些了解的。”
“怎么說呢?月兒看著文文弱弱,其實骨子里很清傲,是個很有主意的。那會兒大家都還小,教我們識文寫字的教師,時常用戒尺打我們。有一次,有個姐姐被打狠了,月兒站出來抓住教師的尺子,反手就抽了回去。”
“那老東西疼得嗷嗷叫喚,別提多狼狽了。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會只有八歲的月兒,指著老東西說‘你一個大人都知道疼,難道我們這些孩子不疼嗎?”
“月兒是我們這批孩子里最聰慧的,識字最多、懂的道理也多。課堂上,時常提出些連教師都答不上來的問題。”
“許?不,月兒不姓許,她本姓裴。至于名字我就不知道了。哦對了,聽以前那個媽媽提起過,月兒的父親是京官,好像是...工部還是戶部的給事郎。”
百里塵霜的性格一如其外形,爽快利索,有什么便說什么。末了,領了一塊金餅的賞賜后,還不忘媚笑著請世子爺得空去百里閣坐坐,她最近又琢磨出些有趣的新花樣。
炎景初當場就來了興致,要不是齊逸在一旁不停干咳提醒他眼下正在查案,恐怕當場就跟著江湖氣十足的花背姐姐跑了。
...............
“給事郎是干什么的?”齊逸問道。
“給事中,民間俗稱給事郎。吏戶禮兵刑工六科,皆設有給事中一職,正七品言官。官階雖不高,卻有封駁之權。諫言、監察、選官、廷議,皆有參與,可以說是不折不扣的實權之職。”
炎景初思忖兩息,補充道:“大啟五姓望族之中,東陵裴氏能排進前三。當今柱國大將軍裴寄北,便是東陵裴氏出身。這月倚夢的父親,應該不是東陵裴氏族人。否則,不至于會淪落到女兒充入教坊司的地步。除非觸怒圣人,或犯了當夷三族的重罪。”
齊逸略感驚喜,炎景初的確是個混世玩主,但并不代表他對朝中之事一無所知。相反,這位賢王世子對官場架構、朝中局勢知之甚深。
齊逸不是歷史控,但給事中這個官職還是聽說過的,世子爺一說他就想起來了。
所謂封駁,指的是‘封還并對詔敕之不當者加以駁正’,簡而言之就是有審核皇帝詔書、過濾臣子奏章的權力。若詔書失宜、奏章有誤,給事中就可以行使職權,封還詔書、駁正奏章。
給事中位卑權重,選任一般都需要有氣節、有學問,剛正不阿、敢于直諫的品格。并且,擁有淵博的學識或深耕某個領域。
譬如,與戶部對口的給事中必須精通財政,與工部對口的則需具備堪輿、建造之類的業務能力。
結合花背姐姐的口供,月倚夢有學識、有思想就很合理了。小小年紀就敢與教師對著干,一身傲骨頗有乃父之風。
“每個娘子所說的月倚夢,怎么好像都有些不一樣呢?這個說她是工于心計的賤人,那個說她是有情有義的俠女,到底這月倚夢是個怎樣的女子?”
炎景初頭疼地揉了揉眉心,只覺得腦瓜子嗡嗡的,一團亂麻。
“不了解世子爺的俗人,看到您在風月場揮金如土,便認為您是這白帝城頭號紈绔。但了解下來,就會發現世子爺乃是精讀各種奇書雜談、學富五車的才子。而在我看來,您更是心中有正氣,目光如炬、極富愛心的仁者。”
齊逸隨手拍了個彩虹屁,世子爺很受用地激動起來:“逸弟懂我,逸弟懂我啊!”
“人,是立體的,不單只有一面。欣賞月倚夢的人,看到的是她極富才情的一面。而討厭她的人,看到她與別人的恩客交往,便認為她善于勾搭、手腕厲害。”
“月倚夢其人,聰慧、敏思,在教坊司這樣的大染缸里生活了那么多年,自然學會了不少謀生的手段,但也不乏底線。”
“善良正直與心思深沉,并不矛盾。骨子里清冷傲氣,也不妨礙表面長袖善舞。”
“無論她是個什么樣的人,都不影響我們對此案的判斷。”
齊逸推開房間與閣臺之間的移門,掃了眼樓下眾花魁,雙眼微虛道:“這起無尸命案,必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