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主樓內已如往常那般,響起宴樂之聲。
相距不遠的浮生居院內,燈火通明,卻是一片死寂。
停頓了數(shù)秒后,齊逸繼續(xù)說道:“此時夏季,溺死之人至少需一整天,尸體才會浮起。但前一天晚上,有人見過月倚夢,可以確定當時她還活著。”
聽到這話眾花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有蘇錦兒仰著小臉,雙眼發(fā)亮地看向那位少年大人。她知道,這位探案如神的小大人說的正是自己,對方故意沒說出她的名字,顯然是怕她遭到報復。
“次日午后,浣衣仆婦發(fā)現(xiàn)浮尸,其實是你一手安排的戲碼,好利用仆婦之口將綠蕪淹死一事散播出去,然后順利將尸體運出教坊司。”
“但這里還有一個疑點?!?/p>
炎景初及眾捕快、花魁,再次向齊逸行注目禮,便聽他繼續(xù)說道:“既然安排這么一出,完全可以假稱月倚夢淹死,用不著套上綠蕪的身份,也能將尸體運出去。”
“即便奉鑾上報衙門,派仵作前來驗明正身,恐怕也查不出什么問題?!?/p>
“所以,為何多此一舉呢?”
“對啊。這是為何?”炎景初不解道。
齊逸轉身看向眾花魁,不答反問:“各位娘子先前說,月倚夢是被何人拐帶?”
娘子們紛紛愣住,曲凌波最先反應過來:“吳欽!”
齊逸頷首,再次問道:“那么,月倚夢被吳欽拐騙私奔,這一說法最初又是從誰開始說起的呢?”
曲凌波妙目一凌,看向梅娘,眾花魁也不約而同看向那位‘好媽媽’。
“將月倚夢偽裝成綠蕪運出教坊司,不敢聲張她已經死了,應該是怕她的死,會導致某件事的發(fā)生。而能促使那件事發(fā)生的人,就是吳欽。”
“梅司樂,我說的可對?”
壯漢胡全與梅娘全程盯著說話的少年,聽到這里,壯漢已是面色發(fā)寒,梅娘更是微張著嘴,腫脹的臉上盡是不敢置信的表情。
“《啟律疏議》,拐賣人口,無論主犯從犯一律絞殺。被拐者家屬知情不報,流放。鄰里知情不報,三十刑杖。大啟對拐騙人口的懲罰有多嚴厲,可見一斑?!?/p>
“處理完月倚夢的尸體之后,你速速趕去南城衙門報案,便是想借官府的力量,幫你們找到吳欽。然而,鄭迎松怠惰成性,即便收了好處,也沒有立刻向府衙遞交申請。因此,未能及時張?zhí)2段臅?。?/p>
南城作為區(qū)級行政單位,沒有發(fā)布全城通緝的權力,必須向上級匯報得到批示。齊逸上任后的頭等要事,就是摸清楚這個時代的法律法規(guī),以及各部門分管的事務與職權范圍。
“而你之所以將無頭尸指認為月倚夢,并非為了推卸責任,真正的目的是以合理的理由,阻止鄭迎松發(fā)布海捕文書?!?/p>
“因為,你們已經找到吳欽了。若此時再帖出告示懸賞與吳欽有關的消息,反而對你們不利?!?/p>
“不,不可能、不可能”梅娘魔怔了似地盯著齊逸,不停地搖著頭,碎碎念叨著:“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怎么會,怎么會...”
“我怎么會知道的這么清楚?”齊逸眼神冰冷地瞥了婦人一眼,也搖了搖頭道:“你以為,你背后之人謀劃精細、布局周到,但在本官看來,簡直是漏洞百出?!?/p>
“談及月倚夢,只說她是你的好女兒,可她的才情相貌,為人如何、性情乖巧還是跋扈,卻是只字不提。你想立個‘好媽媽’的人設,但所言所行卻與這個人設背道而馳?!?/p>
炎景初湊到近前小聲問道:“何謂‘人設’?”
“就是想展示給別人看,讓別人認為她是個什么樣的人?!?/p>
齊逸簡單解釋了一句,繼續(xù)道:“你一而再、再而三強調,她是被吳欽拐騙繼而私奔。但說到月倚夢有哪些恩客時,你這個‘好媽媽’偏偏略過了曾與她海誓山盟、想為她贖身的許仕文?!?/p>
“你不可能與十一位花魁娘子串供,這樣就做的太明顯了。當然,這也是因為你背后之人,根本沒想到會有人查到教坊司。你們若是知道本官受巡撫鈞旨徹查此案,應當會有所行動。威逼也好、利誘也罷,總之,眾花魁娘子必會在你的淫威之下,不敢向本官吐露半句實情?!?/p>
“可惜,沒有如果。這也說明,你以為能量很大的那位背之人,并非手眼通天。否則,巡撫大人命本官調查此案一事,你們怎會半點風聲都沒收到?!?/p>
齊逸看向胡全:“你再如何大包大攬也沒用,因為,你并非殺害綠蕪的兇手。真兇愛抽旱煙,性情暴戾。個子比你高半個頭,體態(tài)健碩。”
胡全瞪大一雙綠豆眼,瞳孔放大、嘴巴微張,脖頸上血管隆起,呼吸也變得越來越急促。
觀察著胡全極度驚愕的表情,齊逸擲地有聲地吐出兩個字:“獨、眼!”
“不是!”胡全大吼一聲,心防徹底崩塌,極力否認道:“不是秦堂主,不是他。是我,是我殺的,都是我殺的...”
齊逸吐出一口濁氣,抬手一揮:“拿布塞住他的嘴,帶走?!?/p>
“衙役們到了嗎?”
萬山虎:“稟大人,依您的吩咐,人手都安排好了,這會兒肯定都在外頭候著呢。”
“分兩批,一批帶著犯婦梅氏去義冢,尋回月倚夢的尸身。另一批,去把靈犀閣抄了,哪怕是一根草,都給本官帶回衙門?!?/p>
“是,大人!”眾捕快齊聲領命。
嚴崇康與萬山虎押著胡全,以防這廝半路發(fā)狂,畢竟是八品武夫,雖說手腳被廢,萬一還藏著什么同歸于盡的手段也未為可知。
苗英提起嘟嘟嚷嚷不知在說些什么的犯婦梅氏,元成與朱安泰用油臘布將綠蕪的尸身包好、抬起,其余捕快則麻利地用繩索捆住渠工們,并串成一排,一行人浩浩蕩蕩行出小院。
百里塵霜趕忙攔道:“大人,您也說教坊司的一草一木皆屬禮部,若將靈犀閣抄了,奉鑾那邊...”
“這個就不勞我們操心了,大人既然能從管奉鑾處,拿到梅氏的伶人要錄,自是事先知會過的。”
曲凌波沖百里塵霜輕遞了個眼色,示意她不必多言,爾后拱手一禮道:“世子爺,小齊大人,教坊司已經打開大門,此時定有不少賓客在內,如此大張旗鼓,恐會走漏了風聲?!?/p>
炎景初覺得這話有幾分道理,主犯還未落網,若消息傳出去,被稱作秦六爺?shù)慕每谔弥?,搞不好就逃了?/p>
齊逸頗為贊賞地看了曲凌波一眼,輕點了一下頭,爾后壓低聲道:“世子爺,可有興趣打個賭?”
炎景初立馬兩眼一亮,興致盎然地點頭道:“快說快說。”
“在下賭那秦堂主,很快便會到南城衙門投案?!?/p>
炎景初錯愕地挑了挑眉,像看傻子似地盯著齊逸:“這事兒可開不得玩笑,別忘了,梁巡撫給你的時間是三旬。雖說僅過去幾日,但那廝手里有船,若走水路遁逃,江河遼闊,你又不是魚,到時候上哪抓人去?”
‘巧了,我不是魚,但我認識一條美人魚’齊逸心底暗忖,當然,他也就這么想想,不可能真讓南海鮫部的兌妹妹,游到偃州來幫他抓逃犯。
“就說賭不賭吧?!?/p>
炎景初哼了一聲:“賭就賭,本世子還怕了你不成?!?/p>
“在下若贏了,有件事需請世子幫忙?!?/p>
“莫說一件事,十件都好說,想要什么盡管開口?!毖拙俺踔驹诒氐玫溃骸氨臼雷于A了,你小子今后無論查什么案,都得知會本世子。”
齊逸感動了,這世子爺能處,有事他趕著上。
“有勞曲姐姐,有勞各位娘子,將梅娘、胡全被捕一事散播出去,說的越詳細越好。另外,就說本官有證據(jù)河渠署督造許仕文之死并非意外,而是被人殺害。還有吳欽,也是被人擄走?!?/p>
“多謝!”
齊逸對眾花魁拱手一禮,最后深深地看了蘇錦兒一眼。
女孩眼中噙淚、盈身一拜,用口形無聲地向這位為姐姐沉冤昭雪的少年大人道謝。
....................
酉時七刻,負責抄家的衙役們推著滿滿兩大車物什,回到南城衙門。
城衙的規(guī)格與縣衙差不多,比不上府衙那般氣派,但也配置齊全。
大門口右邊擺著衙鼓,進門正中是條長長的甬道,左側是監(jiān)牢,旁邊兩間矮屋,其中一間是臨時停尸處,仵作便是在此驗尸。
不過,前令官鄭迎松是個只管收受好處,正事不干的主。因而,停尸處從來沒正兒八經停過尸,發(fā)生命案直接將尸體運去義莊,他才不會旁觀恐怖的驗尸過程。
進門右側是快、壯、皂三班,過儀門便是一堂,左為承發(fā)司右為架閣,以及吏、戶、禮三部房,還有一幢三連矮房,那是吏舍也就是吏員的宿舍。
一堂后頭便是二堂,這里才是審案的正堂,配刑名房與主簿房。
再往后就是三堂,左側設稅庫、案牘庫,右側是一個獨立內院,令官私人住所。其內有廚房、書房、臥房,會客廳與客臥、小花園等一應俱全。
齊逸住在義莊,于是,內院就空置了,正好用來擺放從靈犀閣抄家抄回來的東西。
二堂燈火通明,齊逸代令官之權,自然坐于堂上,世子炎景初則坐在左側。
留在衙門里的幾名皂隸,抄著水火棍,打得胡全皮開肉綻、慘叫連連。
饒是如此,這漢子依舊不松口,堅稱人是他殺的,尸是他運的,所有一切都是他做的,與旁人無關。
“嘖嘖,還挺硬氣。”炎景初揶揄道,目光不時瞟向擺在角落里的滴漏。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色愈來愈重。
胡全被打暈過去,又被冷水潑醒,如此往復了三個循環(huán)。
就在炎景初琢磨著這貨怕是要被活活打死之時,去義冢的那批衙役匆匆趕回。
月倚夢的尸體,找到了。
與此同時,一道魁梧的身影,跨過南城衙門高高的門檻,快步走過甬道,邁入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