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回京的興武帝急于了解各部政務,翌日寅時三刻便自己醒來了,比他要求大太監何元敬喚醒他的時間還要早一些。
麗妃仍在酣睡,興武帝放好帳子移步到屏風外,何元敬服侍帝王洗漱更衣,整個過程主仆二人都沒有交談什么,只有輕微的水聲以及行動間衣料摩挲的碎響。
走出寢殿,外面還是一片黑暗,興武帝朝小公主就寢的西耳房瞧瞧,問:“昨晚麟兒可有哭鬧?”
何元敬笑道:“奴婢沒聽見動靜,想必公主睡得很香?!?/p>
興武帝大步往前面的中殿走了:“讓她睡,起得早隨麗妃安排,起得晚便等著陪朕共用早膳?!?/p>
“是?!?/p>
早朝將于卯時開始,前殿外面的大臣們應該還沒到齊,興武帝坐在中殿的御書房,一邊簡單吃些早點,一邊翻閱中書省送過來的兩摞奏折,一摞是兩位丞相剛剛批閱尚未發下去執行的,一摞是上個月已經執行的奏折。
他不在京城時,文書往來頗為耗時,不是太過緊要的國事興武帝就交由二相、雍王聯手處置了,左相嚴錫正、右相戴綸都是治國良臣,雍王純粹起個監督的作用,杜絕二相有濫用權力的微小可能。
但二相的批注也不是處處都合興武帝的意,看著看著,興武帝提筆沾墨改了幾處。
“皇上,時辰到了。”何元敬過來提醒道。
興武帝嗯了聲,吩咐兩個小太監抱起兩摞奏折跟在后面,他舒展舒展筋骨,帶頭走了。
昨日君臣相見是為慶功,吃吃喝喝甚至能開開玩笑,朝會再見氣氛就不一樣了,文武大臣恭恭敬敬地分列于大殿兩側,興武帝一到,群臣立即跪下高呼萬歲,禮畢才齊齊地站正抬頭,只見興武帝端坐于龍椅之上,長眉如劍、目如寒星,薄唇微揚似乎帶著雍容笑意,卻又天威凜凜,逼得眾臣不敢長時間的直視。
在場的大臣里,有跟隨興武帝一路走過來的從龍功臣,也有前朝留下來繼續為新帝效力的降臣,功臣們因為熟悉興武帝多少還能自在些,降臣們個個屏氣凝神,唯恐無意中冒犯了天威。
興武帝先讓大臣們奏事。
有兩位丞相帶頭,各部官員依次將手頭的差事稟報了一遍,興武帝或同意或否決,幾乎沒有二言。
待辦的處理了,興武帝從上個月的折子里抽出幾張,追問相應官員差事具體辦得如何了,譬如刑部的案子是否已經查清,戶部撥出的銀子可有到位,被問到的臣子對答如流還好,稍有結巴就要承受興武帝鷹隼般的注視,冷汗頓時冒了出來。
大半場朝會下來,在場的所有臣子便重新領教了闊別一年多的帝王之威,紛紛收起了興武帝久不在京養出來的松懈。
朝會結束之前,興武帝宣布了他對幾位隨軍將領的重新任命,成國公呂光祖繼續任東營統領、定國公鄧沖任西營統領,衛國公張玠任南營統領,雍王秦平海任北營統領。
鎮南侯傅道年任云州總兵,待永康公主與其子傅魁完婚后再前去就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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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一刻,興武帝回到后殿,發現麗妃竟然還睡著,暗金色的錦被襯著一張白里透紅仙女似的美人臉。
憐惜她昨晚累得不輕,興武帝移步去了小公主的西耳房,御膳房倒是備好了他的早膳,可愛妃、愛女都在乾元殿,興武帝就不想孤零零地一個人吃。
剛進西耳房所在的小跨院,窗內就傳來了乳母慈愛的夸贊:“呦,伸了這么大的一個懶腰啊,我們公主肯定又要長個子了?!?/p>
興武帝瞬間加快腳步,他也要看女兒伸懶腰!
然而到了內室門口,聽乳母說要給小公主擦擦身子,興武帝又及時止住了。坐在堂屋北面等了一刻鐘左右,伴隨著一陣淺淺的腳步聲,內室的簾子挑了起來,他的小公主也終于露了臉,穿著一套粉粉嫩嫩的襦裙,腦頂綁了兩個稚氣可愛的小小發髻,臉頰白嫩嫩的,一雙大眼睛清澈又明亮。
興武帝想,他的五個子女個個都是姿容過人,但麟兒長大后一定是最風華絕代的那個。
“父皇!”
慶陽驚喜地跑過來,被父皇抱起來后,慶陽瞅瞅父皇的俊臉再瞅瞅父皇身上的嶄新龍袍,喜歡道:“父皇這么穿真好看?!?/p>
興武帝笑了,回夸女兒:“麟兒也好看,昨晚在父皇這邊睡得香嗎?”
慶陽:“香,母妃呢?”
興武帝:“母妃還在睡懶覺,走,父皇抱你吃早膳去?!?/p>
父女倆去了中殿,飯菜擺在西配殿,父女倆面對面坐著。
慶陽早用熟了筷子勺子,一樣樣吃得特別香,如果不小心嘴邊沾到了東西,愛干凈的小公主立即會抓起放在旁邊的潮濕巾子認真地擦一擦,擦完再接著吃。
興武帝稱王之后才漸漸改了之前做平民時的一些與身份不符的言行舉止,此時瞧著女兒小小年紀就養成的貴態,興武帝又驕傲又欣慰,縱使起兵造反時確實懷著拯救蒼生的宏大抱負,但他也有自己的私心,那就是成為掌控這江山的帝王,讓自家人享受天下第一等的尊貴,無人敢輕,無人敢欺。
父女倆吃到一半,麗妃醒了,匆匆梳洗過后前來辭行。
興武帝:“吃完再走吧?!?/p>
宮人快速為麗妃添了一副碗筷。
麗妃后怕地問:“麟兒醒多久了,沒打擾皇上早朝吧?”
興武帝:“整日胡思亂想,麟兒明明很乖?!?/p>
很乖的慶陽:“父皇,什么叫上早朝?”
興武帝簡單解釋了一遍。
慶陽:“我也想跟父皇上早朝?!?/p>
麗妃:“……”
興武帝被女兒逗笑了,剛想說朝堂不能隨便去玩,忽然記起二弟就是因為不肯帶女兒去政事堂才惹得女兒不開心,興武帝臨時改口道:“早朝很辛苦的,天沒亮就得起來,麟兒起得來嗎?”
慶陽瞅瞅亮堂堂的院子,搖搖頭,每天她睡醒天都很亮了。
“那我能去父皇上早朝的地方看看嗎?”
皇宮里很多地方她都去過了,但也有一些宮殿母妃、乳母、解玉都不許她去,最多在附近轉轉,其中就包括父皇居住的這處最氣派的乾元殿,包括被一層層宮門擋住的前朝。
興武帝:“好啊,吃完父皇帶你去?!?/p>
小公主很高興,麗妃憂愁地皺起眉頭:“朝堂重地,皇上怎能帶麟兒過去,您不能太縱著她。”
興武帝笑著看她:“你想去,朕也縱著你?!?/p>
麗妃連忙拒絕,女兒年紀小又是個公主,皇上怎么縱著大臣們都不會議論,換成她,大臣們定會上折子扣她一頂禍亂君主的妖妃罵名,麗妃可擔不起。
興武帝當然只是逗逗麗妃,麗妃不想當妖妃,他也不想當昏君啊。
飯后,讓麗妃在后面等著,興武帝牽著女兒去了前殿。
隨著父皇走到大殿中央,站在高高的御臺上,慶陽睜大眼睛打量著下方,腦袋左右轉了兩圈,慶陽終于道:“父皇,這里跟太極殿好像?!?/p>
興武帝:“是差不多,太極殿是舉辦重大慶典的地方,平時不怎么用,像父皇一個月九次朝會,都是在這邊?!?/p>
大殿中間空蕩蕩的,慶陽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居中那把華麗龍椅吸引了,走過去盯著上面的金龍雕刻與鑲嵌的寶石看,邊看邊摸。
龍椅太大,有的地方小公主根本夠不到,興武帝便把女兒提到龍椅上,讓女兒隨便摸玩。
摸了一圈的慶陽坐到龍椅中間,左右拍拍,望著父皇道:“好大啊,我都可以躺在上面睡覺了?!?/p>
興武帝笑,他也不知道以前的皇帝們為何都把龍椅造的這么大,坐在中間根本碰不到兩側的扶手,為了倚靠扶手特意挪到一邊去,在下面瞧著儀態肯定不體面。
慶陽玩夠了龍椅,又在御臺的九層臺階上上上下下地爬來走去,興武帝緊張地站在底下,防著女兒不小心摔跤。
何元敬負責留意時辰,在興武帝陪著小公主繞著整個前殿轉彎一圈后,恭聲道:“皇上,侍講錢學士到御書房了?!?/p>
從辰時六刻到巳時兩刻,是興武帝每日給自己安排的半個時辰的讀書時間,之后便是召見臣子批閱奏折。
慶陽仰頭:“父皇,錢學士是誰?”
興武帝抱起女兒,邊往后面走邊道:“他叫錢孔文,來給父皇講經史子集的,跟崇文閣的先生們差不多?!?/p>
慶陽:“父皇都是大人了,還要讀書嗎?”
興武帝笑道:“大人也不是什么都懂,小時候讀的書越少,大了要繼續學習的東西就越多,父皇現在掌管天下,就算一直讀書讀到老,也未必能把一個皇帝該學的都學完。”
慶陽聽了,摟住父皇的脖子,不開心地道:“我不要父皇變老。”
興武帝一愣,隨即抱緊女兒,摸了摸女兒的頭。
御書房在中殿,負責今日侍講的錢學士恭恭敬敬地在正殿外侯著,興武帝免了對方的禮后,準備把懷里的女兒遞給何元敬,麗妃就在后殿等著。
慶陽不想走,小聲問:“父皇,我可以跟你一起聽嗎?我保證不搗亂。”
興武帝只覺得新奇:“你喜歡聽書?”
這么大的孩子,正是喜歡玩的時候,怎么可能坐得住。
慶陽點頭:“我喜歡聽,就是總是聽不懂?!?/p>
興武帝想了想,讓何元敬去跟麗妃說一聲,他抱著女兒進了御書房,如果女兒嫌悶不想聽了,他再派人送女兒回去就是。
皇帝要哄女兒,錢學士當然不敢反對,見小公主乖乖地坐在興武帝的懷里,不聲不響的只拿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他,還真有幾分求知若渴的學生樣,錢學士笑了,問興武帝:“皇上,臣繼續接著您離京前的那段講?”
興武帝看向何元敬。
何元敬雙手遞給錢學士一本書:“整本書皇上已經讀完了,需要學士解疑的地方皇上都勾出來了,學士可按照順序解讀?!?/p>
錢學士翻看一會兒,配合地解讀起來,先念原句,再講解其中的深意以及涉及的史事背景。
興武帝全神貫注地聽著。
慶陽聽得也很認真,她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換個人她肯定要問了,可她答應了父皇要乖乖的,慶陽就一直忍著不出聲,聽不懂的時候就觀察錢學士的胡子衣袍,或是瞧瞧父皇的龍袍,聽得懂了,慶陽就盯著錢學士的臉。
中間休息時,興武帝離開座椅,牽著女兒在御書房里走動:“麟兒喜歡聽嗎?”
慶陽:“喜歡。”
興武帝:“你都聽得懂?”
慶陽搖頭,立即拋出一個記憶最深的問題來。
興武帝耐心地給女兒解答,時間有限,很快父女倆又坐在了錢學士面前。
講讀完畢,興武帝命何元敬送女兒回去,他問錢學士:“你覺得公主天分如何?”
錢學士感慨道:“臣觀公主慧根定力兼備,遠勝臣身邊那些空負聰慧虛名的子侄。”
興武帝也是這么想的,考慮著可以提前安排女兒去崇文閣讀書了,讓先生陪著半讀半玩地學起來。
單獨休息了一會兒,興武帝開始批閱奏折。
“皇上,嚴相求見。”
“宣?!?/p>
嚴錫正既是興武帝倚重的丞相,也是他的岳父,人一進來,興武帝就笑著讓嚴錫正坐在他對面,十分親近。
嚴錫正微微躬著身,婉拒道:“臣站著就是。”
他重禮數,興武帝也不勉強,問:“嚴相找朕何事?”
嚴錫正看著面前正當壯年的英武帝王,肅容道:“皇上一統江山霸業已成,接下來要做的便是穩固這份霸業,文政吏制可以循序漸進,儲君人選卻應早早定下,以固大齊國之根本,徹底杜絕皇子間爭儲紛爭以及臣子自作聰明擅自站位之亂?!?/p>
興武帝沉思片刻,道:“嚴相此話正合朕意,只是朕有三個皇子,嚴相覺得……”
嚴錫正:“皇上有何可猶豫的,大皇子身為中宮嫡子,小小年紀已經文武雙全,既長且賢,正是大齊太子的不二人選??!”
興武帝笑了,示意何元敬退下,他低聲調侃道:“朕還以為,嚴相會推舉二皇子。”
嚴錫正面不改色,凜然道:“皇上不嫌臣愚鈍封臣為相,那么臣這輩子便只是皇上的臣,臣獻給皇上的每一策都是為了大齊王朝的興盛以及大齊百姓的安穩,絕不會徇任何私情。別說二皇子重武輕文不聽勸教,即便二皇子同樣文武雙全,在臣這里他也永遠越不過大皇子去。”
“好了好了,朕不過開句玩笑,嚴相不必如此?!?/p>
興武帝繞過來,單手拍了拍嚴錫正的肩膀以示安撫。
嚴錫正:“那立太子之事……”
興武帝:“就依你所說,去幫朕擬旨吧。”